第55节:马桥词典(48) 有两三个力气大一点的汉子上前去制止,找来杠棒隔开恶战的双方,累得满 头大汗,还是隔不开。咔嗒一声,压着石臼的一条杠棒居然拗断了,石臼愤愤地 再次跳起来,疯了一般朝石磨滚去,碾得闲人往两边闪。它们你退我进,我扑你 挡,白花花地斗成一团,最后离开了地坪,打到沟边,打过了桥,扭到岭上去了, 闹腾得一片茅草哗哗响。人们更为惊讶的是,这几个石头居然都流出一种黄黄的 血,留在地上和草叶上。它们在岭上都尸分数块的时候,只有一两块碎石有气无 力偶尔搏动挣扎一下,所有石块的断面血涌如泉,汇集成流,从岭上汩汩往下曲 折绵延足有半里路,最后黄了整整一个藕塘。 人们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尸收捡起来,远远地分开,用来填了水田里的滂眼。 石磨填了本义家的三斗丘,石臼填了茂公丘,这才了难。(参见词条“泡皮”) 老班子后来说,这是主家结了仇,他们的石头怨气贯彻,也会结仇。往后冤 家们最好小心点,没事的时候莫把自己的东西随处乱放。 自那次以后,本义虽然时不时还是粗门大嗓骂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门前过 了,也不来茂公丘了。茂公的婆娘和两个儿子最终入了社,但他们家入社的一头 牛,本义说什么也不要,拉到街上卖了。还有一张犁和一张耙,本义也不敢留下, 派人把它们挑到铁铺里回炉。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们神讲。没有文化。”复查笑了笑,翻过身去,“不过, 你放心落意睡吧。” 他给我一条背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着———抑或是 睡着了但还在暗暗地耳听八方。我也张着耳朵,听自己的呼吸,听茂公丘里小水 泡冒出泥浆的声音。 浆△ “浆”发音g āng,指稀粥。马桥是个缺粮的穷山村,“吃浆”是个经常用 到的词。 《诗经·小雅》言:“或以其酒,不以其浆。”浆用来泛指比酒低一等的饮 料,比如浸泡粟米以后的水液。《汉书·鲍宣传》载“浆酒霍肉”一语,意思是 生活的豪奢,把酒当作浆,把肉当作霍(豆叶)了。可见浆从来就是专属于穷人 的食饮之物。 初到马桥的知青,容易把“吃浆”听成“吃干”,误解成相反的意思。其实, 这里凡j 的发音总是用g 代替,比如“讲”发音为g ǎng,“江”也是发音为g āng,“吃浆”有时候听起来也像“吃江”。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的锅里都是 水多而粮少,附会成“吃江”,其实也未尝不可。[142 ] 汉奸▲ 茂公的大儿子叫盐早,总是在队里做一些重功夫,挑牛栏粪,打石头,烧炭 等等。起屋的时候他就抛土砖,出丧的时候他就抬棺材,累得下巴总是耷拉着, 合不上去,腿杆上的青筋暴成球,很是吓人。因了这个缘故,他再热的天也要套 上补丁叠补丁的长裤,盖住难看的腿。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他老祖娘还在的时候。他老祖娘是个蛊婆,就是传说中 的乡野毒妇,把蛇蝎做成的剧毒药粉,藏在指甲缝中,暗投于仇人或陌路人的饮 食中以谋取他人性命。这些人投蛊,一般是为了复仇,也有折他人性命以增一己 阳寿的说法。人们说,盐早的祖娘是合作化以后才当上蛊婆的,想必是对贫下中 农有阶级仇恨,一条老命也不肯与共产党善罢甘休。本义的娘多年前死了,本义 一直怀疑是这个老妖婆下的蛊,怀恨直到如今。 那一天,盐早家的茅屋被风吹塌了,央求村里人去帮着修整,我也去帮着和 泥。我看见那位名声赫赫的老妇慈眉善目,在灶下烧火,并无人们传说的恶毒气 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一上午就把茅屋修整好了,人们带着各自的工具回家。盐早追在后面大声说 :“如何不吃饭呢?如何不吃饭就走呢?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早就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肉香,也觉得众人走散没道理。后来听复查说, 人们岂止是不愿在他家吃饭,连他家的茶碗也不敢碰的。谁都记得他家有一个老 蛊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