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马桥词典(50) 盐早后来成了“牛哑哑”,也就是哑巴。他以前并不哑,只是不大说话而已。 作为一个汉奸,加上家里还有一个蛊婆,他脑门上生出皱纹了,还没有找到婆娘。 据说他姐姐曾经瞒着他,给他说了一个瞎眼女子,到圆房的时候,他黑着一张脸 硬是不进房,在外面整整担了一晚的塘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如此。可怜 的盲女在空空的新房里哭了三个夜晚。最后,姐姐只得把盲女送回家,还赔上一 百斤谷,算是退婚。姐姐咒他心狠,他就说,他是个汉奸,莫害了人家。 他姐姐远嫁平江县,每次回娘家看看,看到盐早衣服没有一件好的,锅里总 是半锅冷浆,没有一丝热气,从队上分来几十斤包谷,还得省下来留给正在读书 的小弟盐午(参见词条“怪器”)带到学校去搭餐,姐姐眼睛就红红的没有干过。 他们穷得从来没有更多的被子,姐姐每次回娘家总是与弟弟合挤一床。有一个夜 晚下着大雨,姐姐半夜醒来,发现脚那头已经空了,盐早弓着身子坐在床头,根 本没有睡,黑暗里发出猫一样抽泣的声音。姐姐问他为什么。盐早不答话,走到 灶房里去搓草绳。 姐姐也抽泣了,走到灶房里,哆嗦的手伸出去,总算拉住了弟弟的手,说你 要是忍不住,就莫把我当家里人,就当作你不认得的人,好歹……也让你尝一尝 女人的滋味。 她的头发散乱,内衣已经解开了,玉白的乳房朝弟弟惊愕的目光迎上去。 “你就在我身上来吧,我不怪你。”[145 ] 他猛地把手抽回,退了一步。 “我不怪你。”姐姐的手伸向自己的裤带,“我们反正已经不是人。” 他逃命似的蹿出门,脚步声在风雨里消失。 他跑到父母的坟前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早上回家,姐姐已经走了,留下了煮 熟的一碗红薯,还有几件褂子洗好也补好了,放在床上。 她后来再没有回过娘家。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盐早更加不愿意开口说话了,似乎已经割掉了舌 头。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人家不叫他干了,他就去一旁蹲着,直到没 有人向他发出命令了,才默默地回家。日久天长,他几乎真成了一个哑巴。一次, 全公社的分子们都被叫去修路,他也照例参加。他在工地上发现自己的钯头不见 了,急得满脸通红地到处寻找。看押他们的民兵警惕地问他,窜来窜去搞什么鬼? 他只是嗷嗷地叫。 民兵以为他支吾其词耍花招,觉得有必要查个清楚,把步枪哗啦一声对准了 他的胸口,“说!老实说,搞什么鬼?” 他的额头冒汗,脸一直红到耳根和颈口,僵硬的面部肌肉扯歪了半边,一次 次抖动如簧,每抖动一次,眼睛就随着睁大一次,嘴巴———那只被旁人焦心期 待着的嘴巴早已大张,空空地扩张许久,竟没有一个字吐出来。 “你讲啊!”旁边有人急得也出了汗。 他气喘吁吁,再一次做出努力,五官互相狠狠地扭杀着折磨着,总算爆出了 一个音:“哇———钯! ” “钯什么?” 他两眼发直,没有说出第二个字。 “你哑巴了么?”民兵更加恼火。 他腮旁的肌肉一阵阵地余跳。 “他是个哑巴,”旁边有人为他说情,“他是金口玉牙,前一世都把话讲完 了。” “不说话?”民兵回头眼一瞪,“说毛主席万岁!” 盐早急得更加嗷嗷叫,举起一个大拇指,又做振臂高呼的动作,以示万岁的 意思。但民兵不放过,定要他说出来。这一天,他脸上挨了几巴掌,身上挨了几 脚,还是没有完整地说出这句话。憋到最后,总算喊出了一个“毛”字。 民兵见他真哑,罚他多担五担土,权且算了。 盐早的哑巴身份就是从这次正式确定的。当哑巴当然没什么不好,话多伤元 气,祸从口出,不说话就少了很多是非,至少本义不再怀疑他背地里说坏话,说 反动话,就少了些戒心。队上需要一个人打农药的时候,本义甚至还想到他,说 这个蛊婆养的兴许不怕毒,变了个牛哑哑也不要找人讲话,不好热闹,让他一个 人去单打鼓独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