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马桥词典(51) 大滂冲的田泥性冷,以前不大生虫子的。照当地人的说法,虫子都是柴油机 闹出来的,机子一闹,岭上的茅草花就都变成虫子了。有虫子当然得打药。复查 开始试新鲜,打了一天,回来后口吐白沫,脸青腿肿躺了三天,说是中了毒,以 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去动喷雾器。派地主富农去当这种苦差吧,又怕他们拿农药毒 集体的牛或者猪,毒干部。想来想去,本义想到只有盐早还算个比较老实守法的 汉奸,合适。[146 ] 盐早开始的时候也中毒,脑袋肿如一个南瓜,天气再热,也成天用一块布包 着,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不时眨一眨,像个蒙面贼。日子长了,大概是对毒性 慢慢适应了,头上的布巾撤掉了,知青给他的口鼻罩也不戴了,甚至回家吃饭也 不用先到水边洗一洗手。最毒的药,一○五九、一六○五什么的,他全然不当回 事,刚打过药的手,转眼就可以抹嘴巴,搔耳朵,抓着红薯往嘴里塞,捧着凉水 往嘴里吸,让旁人大为惊奇。他有一个瓦钵子,糊满药垢,专门用来调配药水的。 有一次他在田里抓了几只泥鳅,丢进钵子里,片刻之间泥鳅就在里面直挺挺地翻 了白眼。他在地边烧一把火,把泥鳅烧了一条条吃下肚去,竟然一点事也没有。 [147 ] 村里人对此事议论纷纷,认定他已经成了一个毒人,浑身的血管里流的肯定 不是人血。 人们还说,他从此睡觉再也不用放蚊帐,所有的蚊子都远远躲开他,只要被 他的手指触及,便立即毙命。他朝面前飞过的蚊子吹一口气,也可让那小杂种立 即晕头晕脑栽下地来。 他的嘴巴比喷雾器还灵。 冤头△ 有些词一旦进入实际运用,就会出现奇异的变化:它们的反义在自身内部生 长和繁殖,浮现和泛滥,最后把自己消灭,完成对自己的否定。从这个意义上来 说,这些词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潜在的反义词,只是人们不大容易察觉。 它们有自己很难看到的背影。 比如“揭示”的隐义其实是遮蔽。一部春宫片对性的揭示,刚开始还可能使 观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但被观众司空见惯以后,揭示成了车载斗量和汹涌而 来的重复以后,事情就不再会有别的结果,只可能使观众一步步麻木,熟视无睹, 无动于衷,面对无限春色也会连连哈欠。性的过分刺激最终导致性感觉的衰竭乃 至完全消失。 “赞扬”的隐义则是诋毁。对某一个人的诋毁,很可能使那个人获得更多同 情。对一部影片的诋毁,很可能使观众在观看前降低期待值,观看时反而获得意 外的好感。于是,一个有足够生活经验的人,不会不明白毁誉相成的道理,不会 不体会到鲁迅先生所言“捧杀”的可怕。[148 ]赞扬可以给敌手加上过分的荣 耀和褒奖,引起旁人的嫉妒,引来公众本来不一定有的故意挑剔,大大增加对方 普遍招怨的可能。赞扬也可能使敌手脑子发热,骄纵懈怠,在往后的日子自己铸 成大错,不待他人指责就落入名声扫地的下场。对敌人最好的办法,更多时候其 实是赞扬而不是诋毁。 那么“爱”呢?那么盐早对他祖娘的爱呢?是不是也有一种词义的背影隐藏 其后?爱的情感流过去以后,是不是有令人惊讶的东西沉淀下来? 盐早的祖娘是个性子很古怪的人。白天要睡觉,到晚上倒要爬下床又是劈柴 又是烧茶,有时候还哼哼地唱歌。盐早把她扶上了茅房,她偏不解手,盐早刚把 她扶上床,她就屎尿交加臭气冲天。她呼天喊地地要吃酸蒜头,盐早好容易借来 了,她又呼天喊地要吃锅巴,把酸蒜头拨出碗外,满地都是。等到她把锅巴吃完 了,她宣称自己什么也没吃,肚子饿得贴了背,诅咒盐早一心要把她饿死,诅咒 盐早是个不忠不孝的家伙。好几年了,盐早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照看着这位老人, 一个把他们兄弟俩抚养大的老人。 盐早嗷嗷嗷地叫着,对祖娘有一种特别的心疼。一看见她赌气绝食什么的, 就会急得团团转,额上青筋暴突,张开一排龅牙,叫得上村的人家都听得见。他 家里一张小饭桌已经整修过几次了,据说每次都是他心急如焚时一掌拍垮的。我 当然明白,这样嚎叫和拍桌出自他的心疼。可惜的是,我同样明白,这种心疼正 在使祖娘对他的心疼越来越习以为常,习以为贱,最后到了既不珍惜也无察觉的 地步。她常常翻着白眼咕咕哝哝,念着盐早的弟弟盐午。明明是盐早给她做的棉 鞋,她硬说是盐午给她做的。明明是盐早背着她去卫生院看郎中,事后她硬说是 盐午背着她去的。没有人可以纠正她这些奇怪的记忆。[1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