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马桥词典(52) 盐午在远处读书,在外面学油漆匠或者学中医,从来没有在家里照看过她, 甚至在她病重住院的时候也没有去过卫生院。但他偶尔回家一转,老人就要拉着 他数落盐早的不是,有时候还满脸是笑,摸出一个在口袋里温了好些天的糍粑, 或者两瓣已经干瘪瘪的柚子,偷偷塞给他。 盐午最擅长的是指导和指责,比方说对哥哥的嗷嗷叫大为不满,“她是个老, 老小老小,你只能把她当娃崽,跟她生什么气呢?” 盐早理亏的样子,不吭声。 “她要闹的时候,你就让她闹。她精神足,阳气旺,闹一闹可以释放能量, 恢复生理平衡,晚上倒可能会睡得安。” 他是个有知识的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不大容易懂。 盐早还是不吭声。 “我晓得她磨人。没有办法。再吵事,再磨人,也没有办法,她总是个人吧? 就算是条狗,也不能随便把它杀了吧?你怎么打得下手?” 他是指盐早前不久狠狠抽打了祖娘的手———当时那只手捡起鸡屎往她自己 的嘴里塞。盐早事后也不明白他当时为什么那样暴躁,手为什么那么重,居然两 下就把老人的手打肿了,几天后还白翻翻地脱了一层皮。人们说,盐早与农药交 道太多,一身是毒,打在什么人的身上,都要烧脱对方一层皮的。 “她的被子要洗了,有股尿臊气。听见没有?”读书人说完就走了。他每次 回来都是这样,吃一顿饭,抹抹嘴,做出一些安排就走了。当然,他尽可能留下 一点钱。他有钱。 我不能说,盐午的训斥和钱不是一种仁厚,即便是一种局外和事后的反应, 仁厚还是仁厚。但这种仁厚的前提恰恰是因为他以前很少住在家里,很少受到祖 娘的折磨。我也不能说,盐早的动武不是一种冷漠,即便是面对一种不可理喻的 自虐者,冷漠还是冷漠。这种冷漠来自他任何办法统统失效以后的绝望,来自他 失败的爱。在这里,爱和恨换了个位置,就像底片在成像过程中黑滤下了白,而 白滤下了黑。在马桥的这个老蛊婆面前,人的仁厚滤下了冷漠,而人的冷漠滤下 了仁厚。[150 ] 马桥人有一个特殊的词:“冤头”,它有点像“怨”,包含了爱与恨两种含 义。冤头常常处在这样一种处境:对方已经毫无可爱之处,因此惯性的爱不再是 情感,只是一种理智的坚守和苦熬。人们可以想像,一种爱耗尽之后、烧光之后、 榨干之后、被对方挥霍和践踏得一干二净之后,只剩下爱的残骸和渣滓,充满着 苦涩、充满着日复一日的折磨。这就是“冤”。爱者可以有回报,在付出爱以后, 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下了某种动人的回忆。而冤者没有任何回报,什么也留不下, 一直到自己一无所有和全部输光的地步,包括一步步输掉了爱的全部含义和全部 特征。到了这个时候,在道德舆论面前,冤者也就输掉了问心无愧的权利。 盐早就是他祖娘的冤头。 祖娘后来终于死了。下葬的时候,盐午赶回来哭得最为伤心,跪在棺木前, 别人拉也拉不起来。从他晶莹的泪光里,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悲痛的真实。盐早 却木木的,人家要他做什么,他才会做什么,目光很空洞,表情很呆板。也许他 这些天来给老人洗身子,换寿衣,买棺木,已经忙得没有工夫流眼泪了,也没有 眼泪了。[151 ] 因为盐早家的阶级成分,来给老蛊婆吊丧的人不多,也没有请人唱孝歌。丧 事办得极为冷清。祖娘的娘家来了几个后人,免不了把怨气一古脑朝盐早发过去, 说盐午还有点孝心,眼睛都哭红了,也舍得跪,只有盐早那个家伙不成体统,据 说以前对老人就不怎么样,三天两头吵架,到现在也没个交代,眼眶都没怎么湿。 死了条狗也要难过的么,这个没良心的货,以后不遭雷打? 对于这些七嘴八舌,盐早还是不吭声。 红娘子△ 山里多蛇。尤其是天热的夜晚,蛇钻出草丛来乘凉,一条条横躺在路上,蠕 动着浑身绚丽的图案,向路人投来绿莹莹的目光,信子的弹射和抖动闪烁如花。 它们在这个时候倒不一定有攻击性。有一次我夜晚回家实在有些困倦,恍恍惚惚 东偏西倒,一不小心,赤脚踩了清凉柔软并且突然活动起来了的东西,来不及想 清楚这是什么,我已经本能地魂飞魄散连连大跳,恨不得把双脚跳到脑袋上去。 我一口气跑出几丈远,脑子里好容易才冒出一个字:蛇!我鼓足勇气看了看双脚, 倒没有什么伤口。回头看,也没有蛇尾随而来。[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