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马桥词典(53) 山里人说这里有“棋盘蛇”,盘起来的全身刚好是一盘棋的样子。还有“煽 头风”,也就是眼镜蛇,扑过来比风还快,发出叫声的时候,连山猪都会吓得变 成石头。 山里人还相信,蛇好色。因此捕蛇者总是在木头上描出妇人形象,抹上胭脂, 最好还让妇人在上面吐一口唾沫,然后将其插在路边或岭上,过了一夜去看,很 可能有蛇缠在木头上一动不动,醉死了一般。捕蛇者就可以从容地把猎物捕入蛇 篓。也是出于同一逻辑,他们说,怕蛇的人夜行时最好带一根竹棍或竹片。据说 竹子是蛇的情姐,有竹在手,蛇一般来说不敢造次。[153 ] 如果在路上遇到毒蛇来袭,山里人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大呼“红娘子”三个 字。据说这样一喊,蛇就发呆,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夺路逃跑。至于为什么要喊这 三个字而不是别的字,三个字有何来历?他们语焉不详。 一次,盐早打药打到北坡,被一条蛇咬了一口,哇哇叫着往回跑。他以为自 己死到临头,跑了一段路,发现自己的脚不肿也不痛,身上既不抽筋也不发凉。 他坐了一阵,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还能喝水还能看天还能揪鼻涕。他疑疑惑惑地 回头去找喷雾器,走到原地反而惊呆了:足有三尺多长的土皮蛇,就是刚才咬他 的那一条,在棉花地里死得硬邦邦的。 他已经活得比蛇还毒。 他好奇地跑到茶园里,往茶树蔸里翻找,那里总是藏着很多土皮蛇。他伸出 手让蛇咬,看那些蛇在他脚下一条条扭动着,抽搐着,最后奇迹般地不再动弹。 黄昏时分,他用一条死蛇捆住其他的一大把,提着回家,远远的人看了,还 以为他顺手割了一把草回家。 渠△ 直到现在,我说到盐早或其他人的时候,都是用“他”。在马桥,与“他” 近义的词还有“渠”。区别仅仅在于,“他”是远处的人,相当于那个他;“渠” 是眼前的人,近处的人,相当于这个他。马桥人对于外来人说普通话“渠”与 “他”不分,觉得不可思议委实可笑。[154 ] 他们还有些笑话:比如“他的爷渠的崽”,是描述人前卑下人后狂妄的可笑 表现———在这个时候,“他”和“渠”虽是同指,但性质决然二致,切切不能 混同。 古人也曾用“渠”指代人。《三国志》中有“女婿昨来,必是渠所窃”的话。 古人写诗也常用到这个词:“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语); “蚊子咬铁牛,渠无下嘴处”(见《传灯录》)……但从这些诗文里,基本上看 不出“渠”的近指限义。我一直暗暗觉得,在语言中着意而顽固地区分他人的空 间位置,可能纯属马桥人的多事,没有什么必要。 至今为止,人们觉得完全够用的中文普通话,还有英文、法文、俄文等等, 都不作这种区分。 多少年后,我再到马桥,又听到了满耳的“渠”字,又见到了一个个面容熟 悉或陌生的“渠”。我没有见到作为“渠”的盐早。我想起当年他经常帮我们挑 柴,也曾屡屡被我们逗耍,比如常常趁他不备,偷了他的农药,拌了谷子去毒地 老鼠,毒鸡鸭,或者干脆拿到供销社退钱换面粉吃,让他背了不少黑锅,挨村干 部的骂。 我特别记得他着急时的样子,一脸涨红,额上青筋极为茂盛地暴出,见到谁 都怒气冲冲,对我们更是恶狠狠地嗷嗷嗷直叫,表示对我们涉嫌作案的怀疑。但 这种恼怒,并不妨碍他后来还是为我们挑柴或担别的什么。只要我们见到他的肩 空着,笑一笑,打个手势,他还是咕咕哝哝朝重物而去。 我没有找到他。村里人说,龙家滩的什么人喊他去帮工了。至于他家里,是 不必要去的,也是万万不能去的。他的婆娘醒得很,连饭都不会做,在田里薅禾, 薅着薅着就一大屁股坐到泥巴里去了,就这么个人! 我还是去了,在人们嘻嘻窃笑之下走向了那张黑洞洞的门。我看见墙上挂着 几个装种子的葫芦,还有很多狰狞的干蛇皮,像五颜六色的壁毯。我看见主妇果 然蓬头垢面,脑袋奇大,吃下去的饭都长了这只头似的,额头上亮着一处显眼的 疤花,不知是如何留下来的。她该笑的时候不笑,不该笑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 老熟人似的亲热让我有点怪异。她端来一碗茶,莫说喝,就是看一眼,碗边上腻 腻的一圈黑污也让我恶心好半天。有这样的主妇,家里的地肯定平不了,比外面 的地还坎坷崎岖,行走时一不小心就可能扭伤脚踝。各种颜色的衣物,其实都成 了一种颜色,一种糊糊涂涂的灰暗,乱糟糟地堆在床上。主妇突然从那里面拖出 一件东西,吓了我一跳。那件东西居然有鼻子眼睛。居然不哼一声,在刚才的哈 哈哈大笑下也不曾惊醒,任凭三两只苍蝇爬在他紧闭双眼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