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马桥词典(55) 黑夜里已经没有脚步声。 我知道这颗泪珠只属于远方。远方的人,被时间与空间相隔,常常在记忆的 滤洗下变得亲切、动人、美丽,成为我们梦魂牵绕的五彩幻影。一旦他们逼近, 一旦他们成为眼前的“渠”,情况就很不一样了。他们很可能成为一种暗淡而乏 味的陌生,被完全不同的经历,完全不同的兴趣和话语,密不透风坚不可破地层 层包藏,与我无话可说———正像我可能也在他们的目光里面目全非,与他们的 记忆绝缘。 我想找到的是他,但只能找到渠。 我不能不逃离渠,又没有办法忘记他。[158 ] 马桥语言明智地区分“他”与“渠”,指示了远在与近在的巨大差别,指示 了事实与描述的巨大差别,局外事实与现场事实的巨大差别。我在那一个夜晚看 得很清楚,在这两个词之间,在那位多个锐角的奇怪组合扛着木头一步从“渠” 跨入“他”的时候,亮着一颗无言的泪珠。 道学△ 我给了盐早的婆娘二十块钱。[159 ]她乐滋滋地收下,嘴里当然有很多客 气的话: “盐早经常说起你们的。” “你如何这样道学呢?” ………… “道学”,在马桥语汇中是讲礼性,讲德性,讲大道理,一本正经而且有点 啰啰嗦嗦的意思。一般来说,这个词没有什么贬义。 如果考虑到儒家道统多少年来所夹杂的伪善,那么这个词在外人听来,又不 能说是一个让人舒服的词。似乎人的善举———比方说刚才这二十块钱吧,不是 出于内心的诚恳,不是出于性情的自然,而只是一种文化训练和文化约束的结果。 这不能不让人有些沮丧。“道学”之外,人与人之间还可能有真心实意的同情和 亲近吗?马桥人用“道学”一词取代“善良”、“好心”、“热心肠”等等相近 的词语,是不是因为无法摆脱对人性的深深怀疑?这种怀疑能够使多少施舍者惊 惧与汗颜? 黄皮▲ “黄皮”是一条狗,极普通的黄狗,没有更多的特征成为我们取名的依据。 它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没有主人。因为知青的粮食多一些,父母还多少有些 贴补,知青户的锅里就多一些好闻的气味。这些人还没有完全改掉大手大脚的习 气,脏了的饭,馊了的菜,随手就拨到了地上或倒进沟里。日子一久,黄皮在这 里吃油了嘴,几乎就在这里生了根,满怀希望的目光总是盯着我们的碗。[160 ] 它也熟悉了知青的语音。要把它从远远的地方叫来,要它对什么目标发动攻 击,非用城里的长沙话不可。若是用马桥话,它就东张西望地看一看再说。马桥 人发现这一点以后,十分生气。 它甚至熟悉了我们的呼吸和脚步声。我们有时候晚上外出,到邻近的村寨串 人家,到公社里打电话,回村时已是深夜。我们爬上天子岭,马桥在我们的脚下, 沉没在缓缓流动的淡蓝色月光里,离我们至少还有五六里路。在这个时候,无须 说话,更无须打口哨,远远的马桥就有了动静,一线急促的碎蹄声从月光深处潜 游而出,沿着曲折小道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最后化作一个无声的黑影,扑向我 们的袖口或衣襟以示欢迎。 每次都是这样。它对五六里开外任何声响的捕捉和识别、它不惜辛劳的狂奔 式接应,总是成为我们夜归者的温暖,成为提前拥抱上来的家。 我不知道我们离开马桥以后,它是如何活下来的。我只记得,在罗伯遭疯狗 咬了以后,公社发动了一次广泛的打狗运动。本义说黄皮最没良心,最应该打, 操着步枪亲自动手,连发了三枪都没打到要害。黄皮勾着一条流血的后腿,哀嚎 着蹿上岭去了。 夜里,我们听到了房子附近的坡上有狗吠,是它熟悉的叫声,叫了整整几个 晚上。也许它十分奇怪:它可以听到我们远在天边的脚步,而我们为什么听不到 它如此近切的呼救? 我们当时忙着要招工离开马桥,顾不上它了。甚至没有注意它的叫声是什么 时候停止的。 我多少年后重访马桥时总算认出了它,认出了它只有三条腿的一跛一跛。它 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重新靠着墙脚闭上双眼睡觉。它又老又瘦了,胸脯 排骨突出,尾巴上的毛差不多掉光,多半的时候只能卧着,也听不懂长沙话了。 我伸出手摸一摸它的头,它抽搐了一下猛醒过来,毫不客气地反过头来大咬一口, 当然并没有真咬,只是用牙齿把我的手重重地夹了一下,表示威胁和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