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马桥词典(56) 这条没什么说头的狗再次看我一眼,掉头而去。[161 ] 晕街△ 普通话里有“晕船”、“晕车”、“晕机”之类的词,但没有马桥人的“晕 街”。晕街是一种与晕船症状相仿的病,只在街市里发生,伴有面色发青、耳目 昏花、食欲不振、失眠多梦、乏力、气虚、胸闷、发烧、脉乱、呕泻等等,妇女 患此病,更有月经不调和产后缺奶的情况。马桥一带的郎中都有专门治疗晕街的 汤头,包括枸杞、天麻、核桃什么的。 因此,马桥人即使到最近的长乐街,也很少在那里过夜,更不会长住。上村 的光复当年到县城里读书,去了一个多月就严重晕街,整整瘦了一圈,要死要活 地回山里来了。他说苦哎苦哎,城里哪是人去的地方! 他后来好歹读了个文凭, 好歹在城里谋了个教书的饭碗,在马桥人看来已经是奇迹。他对付晕街的经验是 :多吃腌菜。他就是靠两大坛子好腌菜,外加多打赤脚,才在街上坚持了十多年。 晕街是一个我与马桥人经常争论的问题。[162 ]我怀疑这不是一种真正的 病,至少是一种被大大误解的病。城市没有车船飞机的动荡,充其量只比乡下多 一点煤烟味、汽油味、自来水里的漂白粉以及嘈杂声响,不大可能致病。事实上 千万城市人也没有得过这种病。我离开马桥之后,读了些杂书,更加怀疑晕街不 过是某种特殊的心理暗示,就像催眠术。只要你有了接受的心理趋势,听到说睡 觉,就可能真睡了;听到说鬼魅,就可能真见鬼了。同样的道理,一个长期接受 阶级斗争敌情观念教育的人,确实可能在生活中处处发现敌人———一旦他的预 设的敌意招致他人的反感、厌恶甚至反弹性报复,那么,事实上的敌对状态,反 过来会更加印证他的预想,使他的敌意更加理由充分。 这一类例子揭示了另一类事实,不,严格地说不是事实,只是语言新造出来 的第二级事实,或者说再生性事实。[163 ] 狗没有语言,因此狗从不晕街。人类一旦成为语言生类,就有了其他动物完 全不具备的可能,就可以用语言的魔力,一语成谶,众口铄金,无中生有,造出 一个又一个的事实奇迹。想到这一点以后,我在女儿身上做过试验。我带她坐汽 车,事先断定她不会晕车,一路上她果然活蹦乱跳没有任何不适。待下一次坐汽 车,我预告她会晕车,结果,她情绪十分紧张,坐立不安,终于脸色发白紧锁眉 头倒在我的怀里,车还没动就先晕了一半。这一类试验,我不能说我屡试不爽, 但这已经足够证明语言是一种不可小视的东西,是必须小心提防和恭敬以待的危 险品。语言差不多就是神咒,一本词典差不多就是可能放出十万神魔的盒子。就 像“晕街”一词的发明者,一个我不知道的人,竟造就了马桥一代代人特殊的生 理,造就了他们对城市长久的远避。 那么“革命”呢,“知识”呢,“故乡”呢,“局长”呢,“劳改犯”呢, “上帝”呢,“代沟”呢……在相关的条件下,这些词已经造就过什么?还会造 就什么? 我没法说服马桥人。 我后来知道,本义若不是因为晕街,也差一点吃上国家粮。他从朝鲜战场回 来,在专署政府当马夫,以后很可能当干部,前途一片阳光。他像其他马桥人一 样,总觉得街上的日子闷。那里少见姜盐豆子茶,没有夏夜星空之下的水流声, 没有火塘边烤得热乎乎的膝盖和胯裆……他的马桥话不大容易让人听懂。他也没 法像街上人起床那么早。他忘记扣好裤子的前裆,总是遭同事的嘲笑。他不习惯 把茅房叫作什么厕所,也不习惯茅房分男女。 他也学习一些同事的习惯,比方说用牙刷,用水笔,甚至跟着耍耍篮球。第 一次上场他忙得满头大汗,到下场时还没有摸到球。第二次上场,对方抢了球刚 要攻篮,他突然大叫一声“停———”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一齐投来。 他不慌不忙走出场,揪了一把鼻涕,又回到场内,对球员们若无其事地挥挥手, “太急火了,太急火了,慢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