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马桥词典(57) 他不知道场上的人们为什么发笑。他听出了笑声中有恶意。他揪鼻涕有什么 不妥么? 伏天,街上比乡下要燥热得多,热得好没良心。他晚上在街上游荡,看见一 些女学生从面前跑过,穿得真是下,短裤下露出了大腿和脚。他还看见树荫下一 排排竹床,上面有陌生的女人正在摇扇睡觉。一种类似熟肉的气味来自她们的下 巴、赤足、腋下的须毛或者领口偶然泄露出来的一轮雪白。他觉得全身燥热,呼 吸急促,脑袋周围一圈痛得难受———肯定是晕街了。他抹了半盒万金油也没有 用,请人在他背上刮出几道红红的痧,还是脑袋炸,嘴巴也烧出了一圈泡。[164 ]他挽着袖口恶狠狠地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一脚把草料筐踢出丈多远: “老子走! ” 几天之后,他从乡下回来了,火气尽泄,笑眯眯地拿出山里的粑粑,分给同 事们尝新。 那时他的一个哩咯啷(参见词条“哩咯啷”)在张家坊,一个比他大十二岁 的寡妇,身肥如桶,消除他的火气绰绰有余。 专署离马桥足有两天多的旱路,他不可能经常回去泄火。他向首长报告,他 有晕街的病,马桥人都有这种病,享不得富贵。他希望能够回山里去作他的两亩 滂田。首长还以为他不安心养马,给他换了个工作,到公安处当保管员。在同事 们看来,他有点不识抬举,就在到任的第二天,居然对处长老婆非礼———当时 那婆娘正在研究床上的一件毛衣,两手撑着床沿,屁股翘得老高。本义有点高兴, 朝触目抢眼的屁股拍了一巴掌,“看什么看什么?” 婆娘大吃一惊,红着脸开骂:“你这个臭王八蛋,你是哪里拱出来的货?你 想做什么?” “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呢?”他对旁边一位秘书说,“她如何嘴巴这么臭?我 只是拍了一下……” “不要脸的你还敢说!” “我说什么了?” 本义一急,就说起了马桥话,说得嘴巴抽筋也没有什么人能听懂。但他看见 那个臭婆娘远远地躲到了墙角,也听懂了她嘴里真真切切三个字: “乡巴佬! ” 领导后来找本义谈话。本义一点也不明白领导有什么可谈的。好笑,他这也 算犯错误?这也算调戏?他不过是拍了一巴掌,拍在哪里也是拍,他在村子里的 时候谁的屁股拍不得?他忍着性子,没同领导斗嘴。 领导定要他检查自己犯错误的思想根源。 “没什么根源,我就是晕街。一到这街上,火就重,脑壳就痛,每天早上起 来都像是被别个打了一顿。” “你说什么?” “我说我晕街。” “晕什么街?” 领导不是马桥人,不懂得什么叫晕街,也不相信本义的解释,一口咬定本义 是拿胡言乱语来搪塞。本义感到高兴的是,因祸得福,一巴掌倒是把他的处分拍 下来了,他的差事丢了,可以回家了!以后又可以天天吃姜盐豆子茶,还可以每 天早上睡懒觉了!他拿到回乡通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骂了一通娘,一个人进馆 子狠狠地吃了一碗肉丝面,喝了三两酒。[165 ] 多少年后,他有一次到县里开一个干部会,碰到自己在专署的老同事胡某, 以前的一个小通讯员。胡某现在当官了,在会上说的“三个关键”、“四个环节”、 “五个落实”,本义完全听不懂了。胡某轻轻顿着纸烟的动作,向右上方理一理 头发的动作,吃饭以后还要漱漱口而且用一把小刀削苹果的动作,本义也感到十 分陌生,十分惊讶和羡慕。他在老同事下榻的招待所客房里手足无措,对着明亮 的电灯也睁不开眼。 “你呀你,当初是亏了一点,也就是一件小事么,不该处分得那么重。”胡 某抚今追昔,给了他一个已经削了皮的苹果。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老同事叹了口气,“你现在是不行了,文化太低,归队也不合适了。你有娃 崽没有?” “有,一男一女。” “好啊,好啊。年成还好?” “搭伴你,锅里还有煮的。” “好啊,好啊。家里还有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