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马桥词典(61) 想必他已经骇得跑了魂,什么话也听不清了。 本义把“油菜”两个字狠狠灌进他的耳朵,才把他打发走。 屋后有了一串猪叫,本义的气色才算活了几分。他最喜欢杀猪,杀得也内行。 又一阵猪叫之后,他脸上尽是泥点,手上血污污的回到灶边抽烟。刚才只一刀, 干净利落把猪放倒。[175 ]他搭嘴搭舌一直守在屠房里,最后邀几个供销社的 伙计凑在热气腾腾的锅灶边,吃了猪肉,喝了猪血汤,才满意地抹了抹油嘴,打 了个饱嗝。 他没有开会,公社干部也不敢批评他。待他满面通红地重返会场,干部还要 请他上台发言,足见他的话份十分了得。 他说:“我今天不多讲了,只讲两点。” 这是他每次发言前例行的公告。他无论实际上讲的是两点,还是三点、四点、 五点乃至更多,也无论是讲三言两语还是长篇大论,都要事先申明,他只讲两点。 他讲着讲着,一股肉汤味涌上来,便讲到他以前在朝鲜的经历,用当年他打 美国兵的武功,来证明现在修水利、种禾谷、养猪、计划生育之类的任务是完全 可以完成的,也是一定要完成的!他总是把美国的坦克说成是拖拉机。他说在三 八线,美国的拖拉机来了,地都发抖,把人的尿都骇得出来。但志愿军英雄好汉, 一百丈,不打,五十丈,还不打,三十丈,还不打,最后,等美国拖拉机到了面 前,一炮就把他娘的打掉了! 他得意地踌躇四顾。 公社何部长曾经纠正他的说法:“不是拖拉机,那叫坦克。” 他眨眨眼:“不叫拖拉机?我没读多少书,是个流氓。” 他的意思是,他是个文盲,分不清坦克和拖拉机没有什么奇怪。他也认真地 学习过坦克这个词,但是到了下次开会,他照例一百丈五十丈三十丈地紧张了一 通后,还是一溜嘴说成拖拉机。 他的这一类用语错误,[176 ]丝毫不影响他的话一句顶一句。“人只有病 死的,没有做死的”,“大灾大丰收,小灾小丰收”,“人人都要搞思想搞进步 搞世界”,等等。这些话没有多少道理,但因为出自他本义,就慢慢通用了,流 传下来了。他耳朵有些背。有一次从公社干部那里,把毛主席语录“路线是个纲, 纲举目张”,听成了“路线是个桩,桩上钉桩”,有明显的错误,但因为“桩” 字出于他的口,马桥人后来一直深信不疑,反而嘲笑我们知青把路线说成是“纲”, 纲是什么?[177 ] 满天红▲ 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是盛产“满天红”的年代。满天红是一种大灯壶,两 只长长的壶嘴伸出去,吐出小指头粗细的灯芯,燃着棉油或柴油,冒出滚滚的黑 烟。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一盏这样的灯,捅破沉重的黑暗,上岭开荒,下田收禾, 聚众开会,列队游行,是这个年代常有的事情。这是一个白天不够用的年代,夜 晚也必须充满着激动。白铁匠们做出了一批批的满天红,销路特别好。干部们介 绍哪个公社或哪个队的革命形势,常常用这样的话:“你们去看看人家,人家满 天红一上阵就是十几盏! ” 我落户到马桥时,赶上了当地“表忠心”的热潮。向领袖表忠心,每天不可 少的活动就是晚上到复查的堂屋里去。只有他家的堂屋大一些,容得下全生产队 的劳动力。一盏昏昏的满天红挂得太高,灯下的人还是模模糊糊的黑影子,看不 清楚。撞了一个人,不知是男是女。 大家对着领袖的像站好了,干部一声令下,劳动力们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 音,一口气背下五六条毛主席语录,把我们这些下放崽骇了一跳。我们没有想到 马桥人记得这么多,在他们革命的理论里晕头转向。 过了一段,发现他们每次背诵的都一样,就是那么几条,才放了心。 下放崽读过书,很快记熟了更多的领袖语录,也可以滚瓜烂熟地一口气吼出 来,狠狠打击他们的猖狂气焰。他们败下阵去,以后就老实一些了,掏出烟丝来 首先问下放崽要不要,背语录的声音也有些疲软不振。 吼过之后,由一个干部,一般来说是本义或者是罗伯,向墙上的毛主席简要 汇报当天的农事,然后怯怯地说:“你老人家好生睡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