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马桥词典(63) 仲琪还想找明启爹帮忙,另辟途径寻找龙牌酱油,寻找他的格。但明启爹的 格大,仲琪吞吞吐吐,几次都没有找到靠近他的机会,没有找到说上话的机会。 明启这一段忙着到公社做馒头,还忙着指导村里的各种事务。队干部开会, 见他一进来,就要不明不白地给他让出一个座。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多余,听着本 义布置工作,一边听一边点头或者摇头,表示赞同或者反对,有时还前言不搭后 语地插上一段,大部分同马桥的公务毫无关系,只关系到现在的天气太凉面不好 发,以及碱厂偷工减料,碱粉不起作用等等与馒头相干的事。队干部们也老老实 实听着,偶尔也参与一下关于白案技术的讨论。假使他这一天说得兴起,耽误干 部们一两个小时也无所谓,从来没人对他下逐客令,因为他有格。 很有点可惜的是,人一有了格,就容易昏头,尤其是像明启这种因为某种机 遇而不是因为实力就得了格的人,更容易得志猖狂。他的馒头名气远播,县里开 大会,有时也喊他去做白案。不知道是第几次进城的时候,他认识了县政府招待 所扫地的李寡妇,一来二去两个人勾搭上了。寡妇毕竟是城里生长的,见识不少, 懂得床上如何温存,而明启从伙房揣去的白馒头,也颇让寡妇母子消饥解馋,如 此天长日久,竟也情深义厚海誓山盟起来。最后,明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一 整袋特批给县委首长的富强粉偷偷扛到了李家,顺手还捎去了一个猪脑壳。[182] 东窗事发,李寡妇被革去了扫地的差,后来只能靠捡垃圾维持生计。明启 (爹的称呼已经取消)则灰溜溜回了马桥,从此再没有去县城或公社做白案的机 会。这还不说,他在村里地位一落千丈,人变得日渐猥琐,不管天冷天热,总是 缩着脖子耸着肩,一副要把脸面埋起来的样子。他的话份自然剥夺殆尽,休说是 干部们开会,就算开全体社员大会,也轮不到他说什么话。如果有什么事非要人 人都表个态,他慌慌地伸出个脑袋,说话声若蚊蝇,恼得本义一次次呵斥:“大 点讲,大点讲!又不是没吃饭!” 他常常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工分也比别人低。 马桥人恨铁不成钢,恨明启贪财贪色,把全村好端端的一份光荣轻易断送了, 好像全村人都偷过面粉和猪脑壳。于是他们用一种不成文的办法对待这个人,三 言两语之间就要把“失格”二字劈面摔给他一次,摔得他终日郁郁寡欢,不等我 们离开马桥回城,竟然积郁成疾,命归黄泉。在这个不无残忍的过程中,我明白 格也可以集体化的。正因为明启是马桥不可多得的人物,他的格已经成了马桥全 村人共同的资本,才变得如此重要。他随便放弃了这个格,就是对全村人的犯罪。 好多年以后,我回到马桥,走在田埂上,听见一群娃崽在树下唱一首歌谣: 明启偷野鸡, 当场被抓起, 抓到裤裆县, 脱裤又剐衣, 警察打屁股, 看你吹牛皮, 牛皮一声叭, 屁股通红的。 ………… 我的心头一震。没想到事隔多年,明启还活在马桥,活在马桥下一辈人的歌 谣里,以他的一袋面粉,以他的失格立下了一块不朽的口碑。这块碑说不定将在 马桥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直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本义,没有了复查或其他人,也 没有了我,甚至没有了树下唱歌的娃崽。[183 ] 只要还有语言,他就可能一直活下去,活入深深的未来。 煞△ 马桥女人的格一般来自男人。对于已婚女子来说,夫家有格即自己有格,夫 家失格即自己失格;对于未婚女子来说,格主要取决于父亲,没有父亲以后,格 就随其兄长。[184 ]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那一次在修公路的工地上,各村来的民工赶任务,抢 工具、抢土方、抢饭抢菜,兵荒马乱的。呼呼的寒风卷起一浪浪尘土,天上地下 浊黄一片。担土的夯地的拉车的,全被风刮得绰绰约约,活像光照不足的皮影子 戏,不辨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