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马桥词典(64) 工地上没有女人,民工都是随地大小便。我刚刚抖完最后两滴尿,[185 ] 看见干部模样的人来丈量土方打灰线了,其中一个穿着一身旧军装,棉帽子包住 了头,围巾蒙住了大半个脸,正在操着一根竹竿指挥另外两个人跑来跑去拉线。 那人在风声和高音喇叭干扰下,用力地喊了些什么,见对方没听见,就放下竹竿 自己跑过去,把横在灰线上的一块大石头掀下坡去。我当时对这位干部的力气颇 为佩服:要是换上我,起码也得再喊个人来帮帮手吧。 复查一见那人,就有点紧张,搓着手说:“你看我们的质量还……可以吧?” 那人拿竹竿朝填土的地方用力地插了几下,抽出竹竿,量一量入土的深度。 “骗谁呢?去,再夯两轮。” 复查睁大眼,“我们都夯过五轮了。” “那你们还是人?来挠痒的是吧?来捉蚊子的是吧?” 一句话呛得我们没脾气。 我们跟着这个人去指挥所取铁丝,一路上听到别人叫他“万部长”。一般来 说,这个人并不回答,顶多只是点点头,或者笑一笑。“这个老货,格还摆得好 大。”同行的知青向我咕哝了一句,没想到竟让几米开外的万部长听到了。对方 回过头来,停住步子,用逼人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算是一个无声警告。 我们没有料到此人的耳朵这么灵,回击是如此快捷和凌厉。一种不祥之兆袭 来:碰到这号阎王爷可得小心点。 当天下午,我们才发现———哇,这姓万的原是女流![186 ]事情是这样 的:我的同伴去厕所,恰逢姓万的从厕所出来,发现她摘了棉帽,一头黑长发从 帽子里滚落出来。我的同伴惊讶得发呆,憋着一泡尿回来报告。[187 ]我也惊 讶地去看,只见万某正挤在一桌男人中间吃饭,不仅话音粗,喝酒也抢大杯,巾 帼不让须眉。照本地人的规矩,女人吃饭不上桌。一旦发现一张女人脸坐到饭桌 前,不论她如何像男人,你的眼里还是扎了沙子一般。 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张家坊人,本名万山红,当过民办教师,也当过公社团 委书记,下地可犁田,上山可砍树,还在农机厂驾过拖拉机。应该承认,她摘了 棉帽子以后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鲜明的轮廓,明快的眼风,下颌的线条特别有 力。在男人堆里走来走去,如同一把利刃在草料中砍来砍去。但她似乎不爱说话, 同我们整个冬天一起修公路,也只用她稍稍沙哑的嗓音对我发出过“可以”“不 行”“吃饭吧”一类的指示,而且说话的时候,脸板得木瓜一样。 说来也奇怪,她的话越简短,就越显出威力,众人越难以违抗。用马桥人的 话来说,这叫有“煞”,或者有“煞路”。“煞”是威严的意思,通“杀”;又 有结束的意思,比如通常说文章或节目“煞尾”。有煞的人,也可以理解为最后 说话的人,一锤子定音的人。“煞”与女人的面孔联系起来,万大姐是我在乡下 见到的惟一。 在这样一股煞气之下,交往几乎不是交往,同她怎么熟也还相隔着十万八千 里。她碰到我就像碰到空气,眼光从我头顶上方越去,不知落到了远处的什么地 方。开始我们不习惯,尴尴尬尬地喊她不是,不喊也不是,时间一长,见她对谁 都是一样,也就习以为常,不往心里去。张家坊的人说起她来,也只是笑一笑: 莫说你们马桥弓的人,我们同村的也没一个同她有交情,谁都说不透她。她住在 我们那里,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这么说,她同任何人都熟不起来。 她只代表一种公务,因此在很多人那里缺乏真实性,闭眼一想,只能把她当 作似有似无的幻影。有人说她来历复杂,是当年一个土改工作队长留下的种,所 以当年有人偷偷拿钱供她读高中。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又有人说,她在“文 革”中是县城里有名的学生头,到过北京到过上海,挎过盒子炮也蹲过大牢,还 同中央什么大首长一起照过相。这种说法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万山红快 三十了还没谈婚论嫁,是因为她的对象是空军军官,可惜入了林彪的政变“小舰 队”,一旦受挫,下了大牢,好几年没有音信。这种说法仍然不知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