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马桥词典(65) 对于我来说,她永远只是传闻。她在传闻中流失青春,渐渐有了中年人的肤 色暗淡。[188 ]有一次我看见她带着几个人来搞测量,为溪水改道做准备。我 看见她走路时候,背都有些驼了。 几个不正经的后生见她在路上走,唱一些歌来挑逗她。见她充耳不闻,便以 污言秽语来报复: “哼,摆什么格呢?也没见攀上什么高枝啊。” “你以为还是什么红花女?肯定早就成了军用品,要不奶子何事有这样大!” “莫看她装正经,我就不信她一点都不想男人。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屁股翘 翘的,那还不是母狗起草?” 一阵浪笑。 她装作没听见。 马桥的兆青也在地上锄棉花,取笑那几个后生,说你们发了花癫啊,搞到万 姑娘头上去了,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人。人家是书记,是部长,好高的格,未必 还嬲得进?未必还生得崽? 言下之意,格只是男人用物,一旦套到女人头上,这个女人就算不得女人了, 至少算不得纯粹女人了,不宜后生们去下流。进一步说,格是一种消灭性别的祸 害,太高的格对传宗接代都可能大有威胁。 不能说兆青的这些话有什么道理。但万山红确实一直守身未嫁,到我离开马 桥的时候,她还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听说一年多以后,她的亲生父亲从五七干 校回来官复原职,把她接到城里去,让她进了甘肃省一个国营大工厂。大家都不 知后事如何。 豺猛子△ 天子岭的一层层褶皱里,藏着一个小村寨,叫岔子弓。去那里要经过一条小 溪。水很冷,却不深,上面有一些岩头可供行人落脚,三步两跳就过去了。岩头 通常披挂青苔,卧在水草丛里,没有什么特别。[189 ] 我好几次经过那里,去岔子弓刷写毛主席语录或者挑禾种。有一次,同行的 人问我,过溪的时候发现什么不同的情况没有。我想了想,说没有。他说,你再 想想。我再想了想,还是说没有。他问,你记不记得水里面有一块长长的大岩头? 我记不起来了,在他的一再提醒下,才依稀有一点印象。上一次过溪,大概在水 流中部靠水柳丛那边,好像是有一块长形的岩头,我在上面落过脚,还蹲在上面 汲了两口水。也许。 同行人笑了。他说那根本不是岩头。上次发大水,几个放牛娃崽在岭上看见, 那块长形岩头突然打了一个挺,在溪里搅起一团浑水,顺着大水游到下面去了— ——原来是一个活物:豺猛子。 豺猛子就是豺鱼,也叫豺聋子。马桥人说,这种鱼吃鱼,不吃草,性子最凶, 有时候也最憨实,让人踩了个把月动也不动。 这以后,我看见一些大岩头或者大木头,都有一丝紧张和警惕。我担心它们 会突然扭动起来,化作什么活物倏然逃去。任何爬满青苔的地方,也许会突然裂 开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冲着我漫不经心地眨一眨。 宝气△ 本义还有一个外号:“滴水佬。”取这个外号的是志煌。当时他正在工地上 吃饭,看见本义的筷子在碗边敲得脆响,目光从眼珠子里勾勾地伸出来,在肉碗 里与其他人的筷子死死地纠缠厮打。志煌突然惊奇地说:“你如何口水洒洒地滴?” 本义发现大家的目光盯着他,把自己的嘴抹了两下,“滴水么?”他抹去了 一缕涎水,没有抹去胡茬子上的饭粒和油珠。 志煌指着他笑,“又滴了! ” 大家也笑。 本义扯上袖口再抹一把,还没有抹干净,咕哝了一句,样子有点狼狈。等他 重新操起碗筷的时候,发现眨眼之间,肉碗里已经空了。他忍不住朝周围的嘴巴 一一看去,好像要用目光一路追踪那些肥肉坨子去了什么地方,落入了哪些可恶 的肠胃。[190 ] 他后来对志煌颇有怨色。“吃饭就吃饭,你喊什么?” 一般来说,本义并不是一个受不得取笑的人,公务之外,并不善于维护自己 的威严。碰到别人没大没小的一些话,有时只能装耳聋———也确实有些聋。但 他的听觉在这一天特别好,面子特别要紧,因为工地上还有外村的人,有公社何 部长。志煌在这种场合强调他的口水,就是志煌的宝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