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马桥词典(67) 志煌找他理论,说你怎么捏古造今?我是岩匠,我还不晓得要吃好多灰浆才 合适? 本义冷笑一声,“是你当书记还是我当书记?是你煌醒子说话算数,还是我 书记说话算数?”[193 ] 看来是存心跟志煌过不去。 旁人打圆场,扯开了志煌,对本义说好话。兆青跟着书记的屁股转,见他进 茅房,就在茅房外面等。看他去了屠房,又在屠房外面等。总算看见他抽着一支 烟从屠房里出来,总算陪着他把路边的黄瓜和辣椒视察了一番,还是没法让他的 目光回转来,正眼看兆青一下。 供销社敲钟吃饭了。本义兴冲冲地摩拳擦掌,“好,到黄主任屋里吃团鱼去!” 简直掩饰不住扬眉吐气的快感。 他还没走,刚落成的仓房那边突然发出咚的一声,响得有点不规不矩。有人 匆匆来报信,说不得了,不得了,煌宝在那里拆屋啦。本义一怔,急忙打点精神 赶过去看,发现志煌那家伙确实发了横,口里不干不净,一个人抄起流星锤朝墙 上猛击。 新墙如豆腐。一块岩头已经翘出一头,另一块正在松动,粉渣稀稀拉拉往下 泻。旁边是供销社的老黄,怎么也拉不住他的手。老黄看见了本义,“这是何苦 呢?这是何苦呢?砌得好好的拆什么!你们不心疼你们的劳力,我还心疼我的砖 哩。四分钱一块砖你晓不晓得?” 本义咳了一声,宣告他的到场。 煌宝不大明白咳嗽的意思。 “煌拐子! ” 志煌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你发什么宝气! ”本义的脸红到了颈根,“拆不拆,也要等干部研究…… 再说。这里没有你话份。回去!你们统统跟我回去! ” 志煌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液,又操起了岩锤。“岩头是我在岭上打的,是我车 子推来的,是我砌上墙的。我拆我的岩头,碍你什么事了?” 一谈到岩头,谁也不可能同志煌把道理说得清了,不可能阻挡他瞪眼睛了。 仲琪上前给书记帮腔:“煌伢子,话不能这样说,岩头不是供销社的,也不是你 的。你是队上的人,你打的岩头就是队上的。” “这是哪来的道理?他滴水佬也是队上的,他的婆娘也成了队上的,是人都 睡得,是不是?” 大家偷偷笑。 本义更加气得没话好说,滑出位置的下巴好一阵才拉回了原处。“好,你砸! 砸得好!砸得好!老子,今天不光要扣你们的工分,还要罚得你们喊痛!不跟你 们一二一,你们不晓得钉子是铁打的,猪婆是地上跑的!” 听说要罚,形势开始逆转,好几个人都变了脸色,上前去把志煌拖的拖,拦 的拦。有的则往他手里塞烟丝。 “何必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莫害了别个。” “剐工分就剐工分,你拆什么屋?” “这墙我也有一份,你说砸就砸么?” ………… 志煌气力大,肩膀左右一摆,把两旁的人都甩开了。“放心,我只要我的岩 头,你们的我碰都不碰。” 这实际上是废话。他今天砌的是岩石,统统做墙基墙脚。要是把下面都掏了, 上面的墙还可以悬在空中不成? 本义一扬手往远处走了。不过,跟着他屁股后头而去的兆青很快就跑来,笑 眯眯地说,本义已经转了弯,说工分一分不剐,暂时不剐,以后再算账。大家一 脸的紧张才松弛下来。见煌宝停了锤,七手八脚把他刚砸下来的岩头补回去。 回村的路上,好多人争着帮志煌提工具篮子,说今天要不是煌宝在场,大家 不都被滴水佬倌活活地收拾了?不成了砧板上的肉?他们前呼后拥地拍志煌的马 屁,“煌宝”前“煌宝”后地叫个不停。在我看来,此刻的“宝”字已没有贬义, 已回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宝贵。[194 ] 双狮滚绣球△ 志煌以前在旧戏班子里当过掌鼓佬,也就是司鼓。他打出的一套“凤点头” “龙门跳”“十还愿”“双狮滚绣球”之类的锣鼓点子,是一股让人热血奔放豪 气贯顶的旋风,是一串劈头而来的惊雷。有很多切分和附点音节,有各种危险而 奇特的突然休止。若断若接,徐疾相救,在绝境起死回生,在巅峰急转直下。如 果有一种东西可以使你每一根骨头都松散,使你的每一块肌肉都错位,使你的视 觉跑向鼻子而味觉跑向耳朵脑子里的零件全部稀里哗啦,那么这种东西不会是别 的,就是志煌的“双狮滚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