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马桥词典(70) 没有牛铃铛的声音,马桥是不可想像的,黄昏是不可想像的。缺少了这种喑 哑铃声的黄昏,就像没有水流的河,没有花草的春天,只是一种辉煌的荒漠。 他身边的那头牛,就是三毛。 问题是,志煌有时候要去石场,尤其是秋后,石场里的活比较忙。他走了, 就没有人敢用三毛了。有一次我不大信邪,想学着志煌“溜”它一把。那天下着 零星雨点,闪电在低暗的云层里抽打,两条充当广播线的赤裸铁丝在风中摇摆, 受到雷电的感应,一阵阵地泄下大把大把的火星。裸线刚好横跨我正在犁着的一 块田,凌驾于我必须来回经过的地方,使我提心吊胆。一旦接近它,走到它的下 面,忍不住腿软,一次次屏住呼吸扭着颈根朝上方警戒,看空中摇来荡去的命运 之线泼下一把把火花,担心它引来劈头盖脑的震天一击。 看到其他人还在别的田里顶着雨挖沟,我不好意思擅自进屋,不想显得自己 太怕死。 三毛抓住机会捉弄我。越是远离电线的时候,它越跑得欢,让我拉也拉不住。 越是走到电线下面,它倒越走得慢,又是屙尿,又是吃田边的草,一副幸灾乐祸 的样子。最后,它干脆不走了,无论你如何“溜”,如何鞭抽,甚至上前推它的 屁股,它身体后倾地顶着,四蹄在地上生了根。 它刚好停在电线下面。火花还在倾泼,噼噼啪啪地炸裂,一连串沿着电线向 远处响过去。我的柳鞭抽毛了,断得越来越短。我没有料到它突然大吼一声,拉 得犁头一道银光飞出泥土,朝岸上狂奔。在远处人们一片惊呼声里,它拉得我一 个趔趄,差点扑倒在泥水里。犁把从我手里飞出,锋利的犁头向前荡过去,直插 三毛的一条后腿,无异在那里狠狠劈了一刀。它可能还没有感觉到痛,跃上一个 一米多高的土埂,晃了一下,踩得大块的泥土哗啦啦塌落,总算没有跌下来,但 身后的犁头插入了岩石缝里,发出剧烈的嘎嘎声。 不知是谁在远处大叫,但我根本不知道叫的是什么。直到事后很久,才回忆 起那人是叫我赶快拔出犁头。 已经晚了。插在石缝里的犁头咣的一声别断,整个犁架扭得散了架。鼻绳也 拉断了。三毛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激动,以势不可当的万钧之力向岭上呼啸而去, 不时出现步法混乱的扭摆和跳跃,折腾着从来没有过的快活。 这一天,它鼻子拉破,差点砍断了自己的腿。除了折了一张犁,它还撞倒了 一根广播电线杆,撞翻一堵矮墙,踩烂了一个箩筐,顶翻了村里正在修建的一个 粪棚———两个搭棚的人不是躲闪得快,能否留下小命还是一个问题。 我后来再也不敢用这条牛。队上决定把它卖掉时,我也极力赞成。 志煌不同意卖牛。他的道理还是有些怪,说这条牛是他喂的草,他喂的水, 病了是他请郎中灌的药,他没说卖,哪个敢卖?干部们说,你用牛,不能说牛就 是你的,公私要分清楚。牛是队上花钱买来的。志煌说,地主的田也都是花了钱 买的,一土改,还不是把地主的田都分了?哪个作田,田就归哪个,未必不是这 个理? 大家觉得他这个道理也没什么不对。 “人也难免有个闪失。关云长还大意失荆州,诸葛亮是杀了他,还是卖了他?” 等到人家都不说了,也走散了,志煌一边走还能一边对自己说出一些新词。 三毛没有被卖掉,只是最后居然死在志煌手里,让人没有想到。他拿脑壳保 下了三毛,说这畜生要是往后还伤人,他亲手劈了它。他说出了的话,不能不做 到。春上的一天,世间万物都在萌动,暖暖的阳光下流动着声音和色彩,分泌出 空气中隐隐的不安。志煌赶着三毛下田,三毛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眼光发直, 拖着犁头向前狂跑,踩得泥水哗哗哗溅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水帘。 志煌措手不及。他总算看清楚了,三毛的目标是路上一个红点。事后才知道, 那是邻村的一个婆娘路过,穿一件红花袄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在志 煌手里服服帖帖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 不一会儿,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