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马桥词典(74) 旁边的人也啧啧摇头,说到底是九袋爷的千金,吃过百家饭的,脸皮比鞋底 还厚。这以后如何得了? 本义后来也慢慢明白,这一桩婚事对于他很难说是一件美事。铁香比他小了 十多岁,就有了在家里发脾气使性子的权利,有时候神得没有边,一碰到不顺心 的事,动不动就咒马桥弓这个鬼地方,是人过日子的地方么?她咒马桥的路不平, 咒马桥的岭太瘦,咒这里的滂眼淹得死人,咒这里的米饭里沙子多,咒这里的柴 湿因此烟子特别呛,咒这里的买根针买个酱油也要跑七八里路。咒来咒去,免不 了要咒到本义。她咒一咒也就算了,有一次居然咒一声就狠狠切下一颗血淋淋的 鳝鱼脑壳。天下还有王法么?他本义好歹也是她的老倌,好歹是个书记,如何与 鳝鱼脑壳搅在一起? 本义老母还在的时候,对媳妇也无可奈何。一旦惹得她发了毛,连老人也不 放过:“老不死的家伙,我不怕你几十岁几十斤,河里没有盖盖子,塘里也没有 盖盖子,你去死啊! 你何事不去死呢?” 一般来说,本义对这些话装耳聋,也确实有点聋。即便有时忍不住了大喝一 声“老子锄死你”,只要婆娘暂时闭了嘴,他也不会真动手。他最威风的一次, 是一巴掌打得铁香滚到一群惊飞四散的鸭子里面去了。用他的话来说,那次是正 气压倒邪气,东风压倒西风。铁香爬起来就去投塘,被村里人拦住了,只好跑回 娘家去,三个月没有音信。最后还是本仁备了两斤薯粉两斤粑粑,代表同锅老弟 去与铁香讲和,用土车子把她推了回来。 在上面的叙述中,读者可能注意到,我笔下已经几次出现了“神”字。[215 ]可以看出,马桥人的“神”用来形容一切违反常规和常理的行为。在这里,人们 最要紧的是确认人的庸常性质,确认人只能在成规中度日。任何违犯成规的行为, 从本质上说都不是人的行为,只可能来自冥冥中的莫测之物,来自人力之外的天 机和天命。不是神经质(神的第一义),就是神明(神的第二义)。马桥人用一 个“神”字统括这两种意义,大概认为两者的差别并不重要。一切神话都是从神 经质式的想入非非开始。一切神坛前都有神经质式的胡言乱语手舞足蹈。也许, 神经质就是神的世俗形态和低级品种。而一切“神速”、“神勇”、“神效”、 “神奇”、“神妙”、“神通”,作为对常人能力限度的一时僭越,往往伴随着 人们在近乎神经质状态下的痴迷和狂放,是无意识或非意识得到良性运用的结果, 也是人对神的接近。 铁香神到了这种地步,人们都说她有神魔附体。 不和气(续)△ 铁香不大乐意跟马桥的女人打交道,出工也要往男人堆里挤,在男人堆里疯 疯癫癫。本义对此没有什么好脸色,但也无可奈何。上山倒木本来是男人的事, 她也要去赶热闹。到了岭上,两手捉斧子像捉鸡一样,咬着牙砍了好一阵,连个 牙齿印也没有砍出来,最后斧子不知弹到什么地方去了,自己却笑得一屁股坐在 地上,笑出一身肉浪。 她一摔倒,男人们的事就多起来了。她支使这个给她拍灰,要求那个给她挑 指头上的刺,命令这个去给她寻找遗落的斧子,指示那个帮她提着刚刚不小心踩 湿了的鞋子。她目光顾盼之下,男人们都乐呵呵地围着她转。她哎哎哟哟地尖叫 着,身体扭出一些动人的线条,不经意之际,亮出领口里或袖口里更多白花花暧 昧不清的各种可能,搅得有些人的眼光游移不定。男人们也就干得更加卖力。 她摔得并不太重,但脚步踮了两下,硬说痛得不行,要本义背她回家去,完 全不管本义正在岭上同林业站来的两个干部打交道。 “神啊!搞个人扶你一下不就行了?”本义有点不耐烦。 “不,就要你背! ”她小脚一跺。 “你走,走得的。” “走得也要你背! ” “你一没出血,二没脱骨头。” “我腰痛。”[216 ] 本义只好再次屈从这位少妻,甩下林业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背下岭去。 他知道,再不把她背走,她就可能要宣布自己来了月水一类的事情。她是个口无 遮拦的人,动不动就会公开女人的秘密,使自己的身体被所有的男人了解和关心, 成为所有男人们共有的话题,共有的精神财产。她的例假简直是马桥集体性的隆 重节日和伟大事业。她当然不会说得很直露,但她一会儿说自己腰痛,一会儿强 调自己近日下不得冷水,一会儿拜托哪个男人去卫生院为她买当归,甚至在田间 吆吆喝喝地喊本义回家去给她煮当归煮鸡蛋。这一切当然足够让人们重视她身体 正在出现的事态,强调她的性别;也足够引导男人们的想像和对她的笑嘻嘻的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