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马桥词典(75) 她乍惊乍喜的叹词特别多。明明是对一条毛虫的惊诧,她一声哎哟却可以无 限柔媚,迫使男人们感受到这种声音另外的出处和背景,遐想她在那个出处和背 景中的姿态,还有种种其他。她当然不会对这些胡思乱想负责,只对毛虫负责。 但她一条毛虫,可以打败其他女人的姜盐豆子擂茶以及其他款待,把男人们从那 些款待之下夺过来,乖乖地跟着她去卖力,去做她要求男人们做的任何体力活。 每当这个时候,她在马桥其他女人们的目光里挺胸昂首地走过,有一种掩饰不住 的胜利快感。 我后来听马桥人窃窃私语,说这个狐眉花眼的婆娘的哎哟真是不和气,至少 哎哟出了三个男人的故事。[217 ] 首先是县上一位文化馆长,有一次来检查农村文化工作,就住在她家里,带 来的另一个干事,则交给了复查。从那以后,馆长对马桥特别有兴趣,一脸肥肉 笑眯眯的经常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家灶房里,就像在那里生了根,长在那里了。 据说他带来免费支农的图书,还有免费的化肥指标和救灾款,都是铁香开口要的, 一张嘴就灵。喊馆长做事比支使崽女还便当,包括差使馆长帮她挑尿桶,别别扭 扭到菜园子里上粪。 后来的男人则是一张小白脸,一个小后生,据说是铁香的侄儿,在平江县城 里的照相馆做事,下乡来为贫下中农上门服务。铁香带着他走遍附近的村寨,向 人们介绍他的相照得如何好,说得人们心痒痒的,都来争着看小后生手里已经有 的一些照片,当然有铁香千姿百态的十几张。这是马桥人第一次看到照相机,当 然好奇。同时感到好奇的还有小后生的一块旧手表,在铁香的腕子上戴了个把月。 有人说,岭上砍柴的人看见了,他们两人同去街上的时候,在岭上居然手拉着手。 这是姑妈与侄儿做的勾当么?算什么事? 最后,人们还谈到铁香勾引过煌宝,说煌宝一肩把她家订做的岩头食槽扛上 门,一口气喝了五端子凉水,浑身的肉疙瘩起伏滚动,铁香羡慕得不得了,硬要 煌宝帮她剪指甲———她右手的实在剪不好。事后,她还偷偷地做过一双鞋,送 到煌宝那里去。无奈煌宝太宝气,不懂得女人的用心,拿着鞋还给了本义,说这 双鞋小了一点,夹脚,看来还是本义穿合适。本义当下就黑了脸,硬着脖子朝侧 边一扭,半天没有扭出一句话。 以后的几天,没看见铁香的人影。她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颈上有一 道血口子。人家问起来,她说是猫爪子抓出来的。 她没有实说,那是老倌打出来的。 颈根上有血口子的铁香,不再在男人堆里笑闹了,平静了一段。她倒是突然 对三耳朵亲热起来。 三耳朵很难说是一个男人,在任何女人眼里都不具有男人的意义,当然不会 使铁香的这种亲热具有什么危险性。三耳朵是兆青的二崽,从小吃里扒外,逆忤 不孝,被兆青一杆锄头赶出了家门,一度同神仙府里的马鸣、尹道师、胡二结了 伴,也成了烂杆子,马桥的四大金刚之一。“三耳朵”的外号,来自他左腋下多 出的一个耳朵———一块形似耳朵的赘肉。有人说他前世太顽劣,阎王老子这次 多给他一个耳朵,让他多听听老人言,多听听政府的话。他奇货可居,宝贵的第 三只耳不轻易示人。哪个想看一看,得交一支纸烟。如果想摸一摸,价钱就得再 翻一倍。他还能够把左手从下面反过去,越过背脊抓住自己的右耳,人们要想看 到这种奇迹,至少也得给他到供销社买碗酒。 他免费让铁香看他的三耳朵,[218 ]见铁香高兴,自己也特别高兴。他对 自己多余的耳朵很自豪,对自己的鼻子、眼睛、嘴巴也很有信心。早在几年之前, 多次照过镜子之后,他认定自己不是兆青的亲生儿子,坚决要求母亲说出他的亲 爹现在何处。为这事,他闹得母亲哭哭啼啼,也同父亲大打出手,两人都见了血。 这当然更加证实了他的结论:哪有这样毒的父亲呢?居然扛着钯头挖出门来?他 三耳朵再醒,会相信这个狗杂种的话么? 他去找了本义,敬上了纸烟,清了清嗓子,沉着一张脸,让人觉得他将要同 书记讨论国计民生一类的大事。“本义叔,你是晓得的,现在全国革命的形势都 一派大好,在党中央的领导下,一切牛鬼蛇神都现了原形,假的就是假的,真的 就是真的,革命的真理越辩越明,革命群众的眼睛越擦越亮。上个月,我们公社 也召开了党代会,下一步就是如何落实水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