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马桥词典(82) “写坏了?那我撕了它好不?”仲琪很幽默的样子。 “他这号人真是无血。”复查对旁人说。 “你是要我写‘不同意’啰?” “什么都不准写,这根本不是你写字的地方!你要写,再活两世人看看,活 得像个人了再说。” “好,不写了,不写了。看你这小气鬼的样范。” 仲琪既然已经得手,把水笔稳稳地插回衣袋。 复查又好气又好笑,从衣袋里掏出另外一张单据,当众抖了一抖,“你们看, 我还没有跟他算账。昨天窑棚里这一斤肉,根本不能报销的,他也来签字。” 仲琪红了脸,瞥了哗哗作响的单据一眼,“你不报就不报啰。” “那你写‘同意’做什么?你脚发痒?” “我看都没有看……” “签了字的就要负责。” “那我改一下好不好?”他一边走回来一边急急地抽笔。 “你写的字屙尿变啊?你看毛主席写字,一字千钧,全国照办,雷打不动。 你是狗屙尿,走到哪里就把脚架起来撒一泡,作不得数的。” 仲琪颈根都红了,鼻尖上放出一小块亮光,“复查伢子,你才是狗。我就不 相信这一斤肉未必报不得?事是要做的,肉也是要吃的!” “你有钱,你拿去报!我今天非要你报不可!” 当着众人的面,仲琪没法下台了,脚一跺,“报就报,有什么了不起!”他 套鞋呱嗒呱嗒响,摇摇摆摆走了。不一会儿气呼呼地从家里返回来,一个银镯子 对桌上一砸。“一斤肉钱骇哪个?复查伢子,老子今天就是同意定了!你给我报!” 复查眨眨眼没说出话来,其他人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刚才哄笑一阵, 只是故意急一急仲琪,没想到把他逼得认了真,批的字还非要管用不可,把银镯 子都拍出来了。 这一次,人们没有难倒仲琪。他从此批字批得更加猖狂。碰到本义或公社干 部拿出的一张什么纸页,也抢过去照批“同意”二字不误。他的同意已经成了习 惯,没有哪一块纸片可以逃脱他的水笔,可以逃脱他并无约束力的审阅。复查比 较爱整洁,讲规矩,后来只好拼命躲着他,一听到他呱嗒呱嗒的套鞋响,一看到 他露脸,就把所有纸质的东西收捡起来,不给他染指的机会。他只好装作没有看 见,悻悻然游转到别处,另找可以同意的事情,比方抢先一步从邮递员手里接过 我们知青的信件。于是,我的每一个信封上,都留下他对收信地址以及收信人姓 名表示同意的手谕,有时候还有他鲜红的指印。[234 ] 我也有了复查的深恶痛绝,决心找个机会整一整他。一天中午,趁他打瞌睡 的机会,我们把他的水笔偷出来扔入水塘。 两天以后,他胸口又出现了一支圆珠笔,金属挂钩闪闪发亮,让众人无可奈 何。 走鬼亲△ 很多年以后,据说马桥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认出了自己前世的亲人。 我在马桥时就听说过这样一些传闻,回到城市以后听说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奇事。 我不大相信。[235 ]我的一位民俗学家朋友专门研究过这个题目,还把我拉到 他调查过的地方,把他的人证一一指示给我,让他们述说各自的前生。我还是觉 得没法理解。 当然,这样的故事落在我的熟人身上,更让我惊讶。 已经是八十年代了,马桥的一位后生在长乐街的豆腐店里打工,打牌赌钱, 差点把短裤都输出去了,日子很艰难。他到熟人家里去,人家一见他就赶紧关门, 连连挥手要他走。 他饿得两眼冒黑花。幸好还有好心人———金福酒店的一个女子,才十三岁, 叫黑丹子。她趁老板不在的时候,偷偷塞给这个后生几个包子,还有两块钱。这 个后生事后向他称兄道弟的一帮人吹嘘:“什么叫魅力?这就是胜哥的魅力!” 他叫胜求,是马桥村前支部书记本义的儿子。 不知什么时候,金福酒店的老板知道了这件事,还知道黑丹子经常接济胜求, 就怀疑她吃里扒外,拿店里的东西送人情。老板仔仔细细盘查了一次,倒没有发 现店里短款或者少货,但还是觉得奇怪:一个狗都嫌的无业游民,为何值得黑丹 子如此关照?他是黑丹子的远房舅舅,觉得有必要盘问清楚,于是把黑丹子叫到 面前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