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马桥词典(85) 面对鬼,其实就是面对我们自己的虚弱。 这是理解火焰的思路之一。 因此,我怀疑马桥根本没有发生过一个所谓黑丹子的故事(参见词条“走鬼 亲”),根本没有什么铁香的转世。在我重返马桥的时候,复查就断然否认这个 故事的真实性,斥之为妖言惑众,无稽之谈。我相信复查的话。当然,我并不是 怀疑那些声称亲眼看见了黑丹子的人是蓄意骗我,不,他们也许没有这个必要。 我只是从他们七零八落而且互相矛盾的描述片断里,看出了这个故事的可疑。我 曾经追问故事的结局:黑丹子现在哪里?她还会来马桥么?他们支支吾吾。有的 说,黑丹子吃了红鲤鱼,吃了这种鱼的人就记不得前世的事了,不会再来了。有 的说,黑丹子跟着她舅舅到南边沿海城市赚钱去了,找不到了。还有人说,黑丹 子怕本义———这种说法的意思是:她没有脸面也没有勇气再来了。 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局。 当然也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结局,让我来一一地较真。我毫不怀疑,整个故事 不过是他们火焰低迷时的产物,是他们一个共同的梦幻,就像我母亲在病重时看 到的一切。 人们希望看见什么的时候,这个什么总有一天就会出现。人们可以用两种手 段实现这个什么:火焰高的时候,用革命、科学和经济发展;火焰低的时候,用 梦幻。 人和人是不可能一样的。如果我不能提高多数马桥人的火焰,我想,我也没 有理由剥夺他们梦幻的权利,没有理由妨碍他们想像他们的铁香重新返马桥,与 她嫂嫂越过生死之界在荷塘边抱头痛哭。[240 ] 红花爹爹▲ 罗伯是马桥的外来户,土改前一直当长工,后来当过几年村长,算是马桥的 老干部。有人给他提过几次亲,被他一一拒绝。他一辈子单身,一个人吃饱,全 家不饿,一个人做事,全家出汗。人们有时叫他“红花爹爹”,红花就是童身的 意思。 人们后来发现,他不收亲不是因为没有钱,是因为天生的疏远女人,害怕女 人,碰到婆娘就尽量绕开走,凡是婆娘多的地方,绝不可能找到他的。他的鼻子 灵,又古怪,总是闻到女人身上一股腥臭。他认为婆娘们打香粉,盖住身上的腥 臭就是惟一的理由。尤其是春天里,尤其是三十多岁的妇人,身上散发出的腥臭 总是汹涌弥漫,夹杂着一股烂丝瓜味,飘出百步之远,他鼻子一碰到脑壳就晕。 要是在这种气味里呆上个把时辰,那更是要他的命,他必定面色发黄,额冒冷汗, 说不定还要哇哇哇呕吐不止。[241 ] 他还认定,正是这种腥臭败坏了他的瓜果。他屋门后有两棵桃树,每年花开 得很茂盛,只是不怎么挂果,即便挂上了也一片片地烂掉。有人说这树有病。他 摇摇头,说那些贼婆娘一年总要来疯几轮,我都要病了,树还挡得住? 他是指两棵桃树靠近一片茶园,每年都有婆娘们去那里摘茶和笑闹,桃子不 烂才是怪事。 有人不大相信他的话,想试一试他的鼻子是否真的与众不同,是否真的拒色 如仇。有一次歇工时偷了他的蓑衣,献给妇女们垫坐,再归还原处,看他以后有 何表现。 人们大为惊讶的是,他取蓑衣时鼻子缩了两下,立刻沉下脸: “搞下的,搞下的,哪个动了我的蓑衣?” 在场的男人佯作不知,互相看了一眼。 “我得罪过你们么?我哪点对不起你们?要这样害我?”他哭丧着脸一跺脚, 真来了气。 偷蓑衣者吓得赶快溜了。 罗伯丢下蓑衣,气咻咻回家去了。复查想和事,把蓑衣拿到塘边洗了洗,给 老村长送去。但以后的日子里,老村长身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件蓑衣,据说是一 把火把它烧了。 人们再也不敢同他开这一类玩笑。请他吃饭,桌上断断乎不能有女客,近处 也断断乎不能晾晒女人的衣裤。安排他出工,也必须注意不把婆娘们派在他一起。 有一次本义要他跟着公社里的拖拉机到县里买棉花种,他一去就是两天,回来说, 他走到路上突然腿痛,没赶上拖拉机,只好步行,所以费了时日。村里人后来碰 到公社里开拖拉机的师傅,才知道他其实赶上了拖拉机,只是因为车上有几个婆 娘搭便车,他就硬不肯上去,情愿自己走路。这就怪不得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