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丽素(2) 我们屋四个女生,个个都很美丽,一个没有男朋友,一个单恋男生失败,一个 刚被男友甩掉,一个正在犹豫要不要甩男友。现在她们和我一样冒充失意知识分子, 听音乐必听杜普雷的大提琴,看小说必看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影 碟必看《薇罗尼卡的双重生活》,讨论男生必说这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就好像 谈论手机型号)。周末的时候,我们要自不量力地饕餮三十九元的比萨自助,假模 假式地逛宜家。 我不喜欢宜家。看到那么多便宜的洋货堆在一起,让人又欢喜又绝望。里面的 家具无一例外都是粉粉的,薄薄的,像是新潮的年轻男女凑合住在一起,不像是过 一辈子的样子。我喜欢小时候我们家的柜子,涂着暗红的漆,阴沉地蹲在角落里。 因为长年潮湿,柜子的边沿总是爬满了白色的蛀虫。用湿布擦或是用火烧,小虫子 就跑了,可是过几天,又和以前一样:厚重的家具,白色的蛀虫,害风湿的母亲, 瘦伶伶的小女孩。而在宜家我只看见明亮的色彩,活泼泼的,都是人为的。宜家告 诉你可以多么快捷多么经济地进入现代化的生活。 回到麦丽素这个主题上。在我认识我男友之前,我只吃麦丽素。和男友在一起, 我就只吃巧克力。现在男友走了,周末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到超市去买麦丽素。 一边吃麦丽素,一边劝自己: 第一、麦丽素比巧克力便宜很多,而且越来越便宜,原先是两块五,后来变为 两块三,现在已经降到两块钱了; 第二、麦丽素成分比巧克力丰富得多,不但有巧克力味,还有奶味、糖味、麦 粉味; 第三、麦丽素比巧克力脆,比巧克力甜,比巧克力有嚼头。 这样想了之后,就自己高兴起来,又跑到图书馆查新批评去了,从白天一直呆 到晚上。这时候我又想到我的师傅,如果他知道我兜兜转转那么久,还只是在吃麦 丽素,一定会嘲笑我,他一定会发现他原来以为天资聪颖的徒弟原来是那么笨。我 的师傅是我最好的师傅,他换了无数的女友却还要纯洁地担心我学不会弹吉他,学 不会和男人谈恋爱。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好像回到了青春期,老想着要去死,老想着放弃我想 要的红靴子、双桅船、星空和大海,死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了,单 让别人后悔去(其实根本不会有人为我后悔,当然我父母除外,但这不是我的目的)。 可是,麦丽素,麦丽素是一个好东西,每当我口里嚼着这种甜而速溶的糖,我就原 谅了生活,原谅了自己,就变得姑息和苟且,继续生猛活泼地活下去了。你知道, 如果在自己的文章里都不能够任性,那么在生活中最好也恰如其分一些。 从一个小女孩开始,我名正言顺地在这幢爬满常青藤的图书馆里呆了很多年。 我知道当我用我的红色发卡别住书页时,那个曾经爱我的少年一定不会前来呼喊我 的名字。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却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容身之地。我不 要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憎恨突发事件,憎恨在谈恋爱的晚上美国袭击阿富汗。 经过图书馆门前平整得做作的大草坪,我有时会怀念卡夫卡,就像怀念一个远行的 弟兄。他是如此的落寞,和这个学校鲜亮明媚的青春格格不入。而我这个自以为是 的愚笨女人,总要在那么迟钝那么迟钝之后,才可以突然理解他,为了我莫名其妙 的文章而屈尊了他的名字。 在图书馆发呆时,我突然恶从胆边生,想雇一个廉价杀手把我男友给杀了,让 他后悔都来不及。当警察来盘问的时候,却发现我只是一个天天坐在图书馆的无辜 女生,他们认为我没有作案的时间和动机,就只好放过了我。而到男友坟上祭拜时 我要掩面而泣,像哈姆雷特一样和他的鬼魂说话。我说,对不起,我杀了你,但我 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他很和蔼地说,不,阿飞,我不怪你。我相信他一定会这 么说的,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舍得让我在这个世界没完没了地受苦。我就是因为 太相信他会给我买一辈子吃不完的巧克力,所以,从来没有跟他提过麦丽素。我总 以为可以轻轻松松地忘记麦丽素过分的廉价和甜腻(麦丽素也有它的洋名:My Likes, 看起来土气、滑稽而悲怆)。 我的男友是一个很好的男孩,为人忠厚信诚。小时候不见了一只猫,他哭了一 个星期;我在体重上比那只猫大出很多,所以我估计他会更加伤心。尽管很伤心, 他还是不肯要我。你知道和一个有口皆碑的好男孩谈恋爱会有什么致命问题吗?如 果有一天他不要你,大家都会觉得是你的不是,你活该,而他一定会理直气壮,仁 至义尽,让你一辈子内疚不已。所以我奉劝大家不要找戴眼镜的、出身高知、喜欢 文学的本科毕业的男朋友,因为他们通常会有坚强得不近情理的道德原则,他们一 定不读《小王子》,也不看安徒生。他竟然开口跟我要“感情”。我平常没有什么 幽默感,但还是觉得此事甚是滑稽。他跟一个只要有巧克力就可以忘记麦丽素的女 人要感情,简直就是与虎谋皮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天方夜谭。我知道如果他看到我在 这里这么编排他一定会火冒三丈,觉得我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对于感情,我的愿望总是来得卑微,不过是挽了男孩子的胳膊,在学校的操场 不紧不慢地散步,要么到庞大的超市去看满眼的繁华。晚上,偶尔走过学校的体育 馆,发现角落里并不像以前那样到处是如狼似虎地拥抱接吻的学生。他们都到哪里 去了?也许是租了房子同居去了。我不由得感慨自己总也赶不上趟:同居挺好的, 当年怎么没想到。 那人却说,我不要同居。 我笑道,不同居可怎么办。 他轻描淡写,说,结婚呗。 我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还是结婚好,来得保守,也来得温暖。 结婚吧结婚吧。仍然可以继续幻想童年时忍痛放弃的小提琴。和一个陌生人结 婚,和一个手指修长而白皙的陌生人缔结某种长远的关系(请原谅我如此恶俗的市 侩情结吧)。这种愿望过于强烈,几乎使我哽咽难言。我有过无数次这种即兴的想 头,比方说以前我想和我爱的人在农村的平房里做白水煮面,再比方说后来我想在 昏暗的灯光下形变为任性、恣意地舞蹈和悲伤着的唱歌女子。然而我终于只是在脸 上敷了薄薄的粉,矜持地端坐在陌生人的对面,在咖啡没有完全变凉之前,款款举 杯。 于是,午夜十二时,看楼人开始吆喝,关门了——和往常一样,提着裙子急匆 匆地冲进宿舍楼。长长的裙摆还没放下,就听到大门在身后轰然合上。我自始至终 耿耿于怀的充满物质和欲望的世界,最终又关在了外面。而楼道的灯早已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