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之将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还是让六十八岁的赵白氏来告诉你吧, 那就是越来越干瘪圪缩的身子反而越来越沉重了,压得双腿像不堪重负的钢筋那样 罗圈下去了,不得不求助于拐杖才不至于卧垛了,就如同她的老屋的大梁,仿佛日 子有了重量,一天一天地码在老屋的顶上,压得大梁不得不求助于一根支柱,才不 至于折裂了一般。于是她疲弱不堪的双腿就把以前根本不在意的空间距离一天天地 延长着,仿佛周围的东西都以她为圆心正在远她而去似得。你比如她以前半天功夫 就能步走着打个来回的十里开外的公社,现在她觉得像去月亮那样的遥远,你比如 以前她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打个来回的她家最远的那块地,现在她觉得像去美国那样 的遥远,你比如以前她一袋烟的功夫就能去村东头刘三牛家打个来回,现在她觉得 像去北京那样的遥远了,你比如她以前一骗墙就过去了的邻居家,那墙现在像一座 山一样横在她面前了。现在就是去厕所,她都要给双腿养精蓄锐,然后一鼓作气完 成任务,中间稍有搁绊,就变成了长途跋涉。也就是说人的生命力犹如一池塘水, 你的生命是池塘里的鱼,在太阳的照耀下日复一日地以你不易察觉的速度缩小着, 就是你凭前人的经验知道自己的池塘在缩小着,但就如知道地球也会死亡那样觉得 是遥远的事,所以也是事不关己的事一般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池塘收缩到了一 定程度,就忽然加快了起来,让池塘里的鱼心惊肉跳起来,这时才会无限地怀念起 那满满当当的一池塘水来,才后悔自己那时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折腾呢?才惊讶那 满满当当的水是怎么消失的?而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池塘在收缩,就如同困兽眼 睁睁地看着可供自己活动的范围在缩小,直到无可奈何地被困在一汪浑浊的水里, 露着脊梁、喷吐着泡沫,拼命而又无力地徒劳地摇着尾巴——死之将至!——这时 连缅怀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只剩下了越来越无力的挣扎了。 那困在一汪水里的鱼虽然没有思想,但直觉使它知道,它已没有了一切想望, 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会怎样死去,因为死也是它做不了主的,就如同它的生自己做 不了主一样。同样死之将至的人也没有了一切想望,只关心着迫在眉睫的死,想象 着自己会怎样死去,这使他们整天被想象中的各种死法的各具特色的艰难痛苦折磨 的死去活来。你比如赵白氏不停地往炉子里加碳,是她正被冻死时的可怕想象折磨 着,你比如她没死没活地占着饭,尽管常常是她一个人在吃饭,这是她被饿死时的 可怕想象折磨着,你比如她稍有点儿发烧就咿咿呀呀地叫唤,是她被病死时的可怕 想象折磨着……这时的人们都相信了有鬼神,不停地向鬼神乞讨着最后一个梦想, 那就是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而且他们特别关心自己的棺材,是不是希望自己 不得不丢在阳间的肉体能保存的时间长一些,好使做了鬼的自己不时的来探望它, 好睹物伤情缅怀阳间的生活呢?还是因为阴间飘飘忽忽得让鬼捉摸不定(因为阴间 到底是什么境况没有人会活着知道的,而死了的人又不会回到阳间告诉你阴间是什 么样子的),实实在在的棺材才是鬼魂唯一觉得有所依托呢?而这是不是中国人活 着就安排死后这种悠久传统的来历呢? 当然这时的人们磨磨蹭蹭地不愿死去的原因,除了怕死、怕死时的痛苦、怕做 了鬼受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各自漫长的一生中,总有一两件事或者一两个 人,因为没有结果而使自己拖拖扯扯的闭不上眼睛,因为这些事或者人,往往是他 们一生的结果,这些结果像鱼钩一样钩住了他们的魂魄,使阎王爷很费一番力气才 能把他们的魂魄从鱼钩上揪扯下来,那被撕裂的痛苦我们可想而知了。而钩扯住赵 白氏迟迟归不了阴间的事,就是她四十九岁的傻闺女赵大娥了,她常常目不转睛地 盯着傻闺女念叨着:“我要是死了,你该咋办呢?总不能把你也带进棺材里去吧? 可丢下你谁又会从碗里分饭给你吃呢?我这碗饭都是人家强咬着牙凑合起来分 给我的呀!”可傻闺女只会冲着她张大嘴啊啊地叫,表达着让人莫名其妙的兴奋。 她就长叹一声:“我要是像你该多好呀!”有时她就真的嫉妒开了傻闺女,用 鸡毛掸子狠抽几下傻闺女:“我让你高兴!我让你高兴!”傻闺女仍啊啊着,只是 急促了些。她就又埋怨开了自己:“她连牲口都不如呀,牲口你打它还能觉得痛逃 跑呢,她只会任你像捶棉花一样的捶打,你和她闹什么气呀!要气就气你的遭际不 好,傻闺女的遭际更是糟糕,这遭际不由人的呀!”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