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往回走的路上板头为难地说:“现在连野菜都难找到了,找鸡除非去西天王母 娘娘那里去偷,更不要说一只乌鸡了!”她厉声打断丈夫的话:“让郎中听见了他 会不高兴的!还不住嘴!”丈夫不由得偷偷地左右瞅了一瞅,仿佛郎中的耳朵真的 跟在左右似得。过了一会儿,丈夫问:“这需要多少钱呀。”她低头思想了半天说 :“乌鸡的钱咱可以先赊下,买香买裱和酬谢郎中的钱,咱只能磕头捣蒜求乡亲们 帮忙了。” 第二天板头就去寻找乌鸡了。 他知道本村连根鸡毛也没有,就去了周围的村子去寻找。他一开口询问,人家 都惊疑地看他半天,仿佛他是个傻子。晚上两手空空的他无脸回家,就去了刘三牛 家。两人脸对脸叹息一番。刘三牛慷慨地决定帮人帮到底,第二天和他兵分两路, 往更远的村子里去找。可第二天两人披星戴月地又回到了刘三牛家,叹息一番,都 不说话。半天,刘三牛说:“我听人家说县城里有鸡卖,或许有乌鸡吧?”板头半 天不吭声。刘三牛说:“我知道你没有钱,咱们往起凑钱嘛。现在就去找乡亲们吧。” 板头:“买了乌鸡,咱村里就怕再也拿不出买香买裱和酬谢郎中的钱了。”刘三牛 :“走一步说一步吧。” 板头回到家里,和赵白氏把想去县城买鸡的话说了。赵白氏说事不宜迟,郎中 说了拖一天他的法力就减一些,那白虎就难制服了。于是两口子分头去向乡亲们去 借钱。 对于长年累月住在一起的穷人们来说,一家人的事往往是大家的事,因为一家 人的力量根本对付不了天灾人祸,向求助的人伸出援助的手是义不容辞的责任。现 在没有钱的人家会对着她或者他歉疚一番,有些钱的人家就从自认为是最安全的暗 埋旮旯或家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展开来,露出几毛或者几分钱来。 而这些包钱布都因年代久远而脏的分不清颜色了,一律都是黑不溜秋的,只能从主 人的嘴里才能知道是白布红布或是别的颜色的布。半夜时分两口子先后回来了,把 借来的钱归拢在一块儿一分一毛地数点清楚了,共是三块二毛五分钱。两口子心里 七上八下地睡下了,不知道够不够买鸡的钱。 鸡叫头遍板头就起炕了,推门出屋直奔刘三牛家。而刘三牛也正好走出家来。 两人就披星戴月直奔县城。快中午的时候进了县城。 走在大街上的他俩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生怕碰坏了什么碍着了谁惹着了谁, 犹如穷人进了地主的庄园一般。他们知道现在都归公了,卖什么东西都由公家卖。 就壮着胆子问清了鸡是在副食门市里卖,又问清了副食门市在哪,就东一头西一头 地找到了,鼓了鼓勇气,抖抖索索地踅了进去。只见三个售货员正在柜台里扎堆聊 天,板头就挪过去,隔着柜台对着她们,好半天才唉了一声,可连他自己也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他又哎了一声,自己算是听见了。又过了好长时间,他又哎了一声,那 位侧面对着他的售货员或许是听见了,或许是出于职业的本能,而下意识地朝柜台 这边瞟了一眼,反正是看见了他,就不情愿地盛气凌人的走了过来——那年月还有 比副食门市的售货员更神气的人吗?他就被这气势压的双手托住齐腰的柜台才没有 趴下去。售货员瓮声瓮气地问:“买什么?”他说:“乌鸡。”售货员诧异地盯着 他:“什么?” 他嗫嚅半天:“乌鸡。”售货员像看着头上长出角来的人那样看着他,然后疑 疑惑惑地一边提出一只花草鸡来,提着钩秤称了起来。他急了,嘴张了半天说: “我买的是乌鸡。”刚称好鸡的售货员像看着傻子般地不满地翻了他一眼:“这难 道是只公鸡?你识不识公母呀!重六斤二两,六毛一斤,共三块七毛二分钱。”就 把有气无力地叫着的花草鸡掼在他眼前的柜台上。他像看见扔过来一颗炸弹来,一 拧头拉着刘三牛就跑掉了。就听见背后售货员气的大骂:“乡巴佬也敢耍笑人了, 出门让车撞死你!”这使逃到街上的两个人不但羞愧,而且农民生来对城市的自卑 在他俩身上达到了极点,觉得不要说自己手里的钱不够了,就是把十块钱摆在人家 的面前,人家也不正眼瞭你一眼。唉,农民手里的钱也比城里人的钱低一等呀! 两人正在街上恓惶着,觉得街面也是自己不配站的,不由得踅进了一条小巷口 里,却见一个和他们一样穿扮的人,提着个篮子慌慌张张地往巷子里走。见了同类 两人就胆壮了起来,也活洒了起来,犹如夹在大人堆里的一个小孩,忽地看见了另 一个小孩时那样眼睛一亮,跑了过去;他俩就这样撒开脚就叫就追了过去。那人提 着篮子跑不快,被他俩追上了,脸色煞白地盯着他俩。两人也莫名其妙地问那人: “你跑什么呀?”那人惊魂甫定地说:“啊呀,我还以为你俩是我们村的人呢。” 板头:“你们村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呀。”刘三牛这时一撩苫在篮子上的草,露出半 篮子鸡蛋来。那人急忙打开刘三牛的手,又苫住了鸡蛋,忐忑地看着他俩。两人就 明白了这人是背着村里人偷偷摸摸地卖鸡蛋了。板头说:“你别怕,我们不会告你。 只是你家养的是乌鸡吗?”那人:“养只平常的鸡都稀罕,到哪去找乌鸡来养呀。” 板头:“看来你是住在县城附近的人,你们这里养鸡的一定多,因为卖鸡蛋多方便 呀。大哥,求你帮个忙,给我踅摸踅摸你们那里谁家有乌鸡了。”那人:“我哪有 闲空呀我。”刘三牛:“那你现在就跟我们去公安局去。” 那人就软了:“好,好,我帮你问津问津。只是卖鸡蛋的多,卖鸡的少呀,因 为鸡可以经常下蛋,就可以经常卖了买米吃,不是走投无路了,谁卖鸡呀。因为养 只鸡又没本钱,它自己会到处找食的。”板头:“求你了,我买乌鸡是用来救我女 儿的命的呀。”那人莫名其妙:“这年头还有这么值钱的人了?”刘三牛:“你别 嘟噜了,我们多给你钱,你只管开口就是了。”那人:“谁要你的钱呀,有了钱也 不见得能买到米,你们就拿米来换吧。”板头:“行。什么时候?”那人沉吟半天 :“后天就这个时候,就在这里碰面吧。要是等不上我,说明我没弄上乌鸡,你们 就别等了。只是价钱可是贵着呢。”板头:“你说多少米?”那人:“十五斤吧。” 刘三牛跳了起来:“十五斤!”那人:“你想想,这乌鸡能下两年蛋,这些鸡蛋难 道不值这么多米吗?看在你们是救人命的份上,就把鸡肉该折合的米免了!”板头 赶紧说:“好,好! 一言为定!“ 两人返回村里已是暮霭四合。 板头和赵白氏一说,赵白氏高兴的跳了起来。两人又分头马不停蹄地向乡亲们 借米,这家一酒盅,那家两酒盅,直到深夜时好不容易才凑足了十五斤米。板头只 歇了一会儿,就起了炕,刚下地,鸡也正好叫头遍了。 板头又去叫了刘三牛,两人又披星戴月赶到了县城,在那条巷子里一直等到灰 心丧气地要走了,才见那人急惶惶地鬼鬼祟祟地来了,站在两人面前时又闪了一眼 四周,这才揭开篮子上苫的草,一只被捆着翅膀和脚的乌鸡卧在篮子里。板头仔细 瞅了半天,用手摸那鸡也不叫,才见鸡嘴也被捆着。这才把补丁摞补丁的米袋子递 给那人:“你称一下。”那人提了提米袋子:“不用了。快把乌鸡提起来。”板头 就从篮子里提了乌鸡。那人就把草铺在篮底和蓝帮子上,把米袋子里的米倒在篮子 里,把米袋子递给板头,提起篮子一溜烟跑了。 刘三牛一直站在旁边端详着板头手里的乌鸡,却不敢伸手去碰一碰,生怕一碰 乌鸡就碎了飞了死了,或者作用失灵了。这时见板头慌慌张张要往米袋子里填乌鸡, 就小声说:“这乌鸡黑的不像我见过的乌鸡,我见过的乌鸡黑里透出青色,有光泽, 这乌鸡浑身黑的像锅底似得。”板头把乌鸡填进米袋子往肩头一背说:“管它什么 黑呢,是乌鸡就行。赶快回家,六十里路等着咱们一步一步往完丈量呢!”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