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对二区的回答母亲并不吃惊:既然马头把缰绳都从她的手里挣脱了,惶急之下 她抓住了马脖子上的鬃毛,那能拉得住马吗?可是出于一种下意识,在马鬃也从她 的手里抽脱后,她的手抓向了马身子——光滑的脊背三区,更光滑的屁股四区。 三区四区对傻姐姐的爱与其说是出于模仿,倒不如说是出于对规矩盲目的顺从, 就如同炕桌的首席永远该父亲坐,就是父亲不在也给父亲空着。因为等他俩出生后, 家里已定型了一套成型的规矩了,也可以说已经成了传统了。而面对传统后来者只 能是先遵从了再慢慢地去弄清所以然,可往往是这所以然越往清弄越弄不清,因为 一种传统的形成有着很复杂的因素,你比如单位里新来的员工,弄不懂同事们为什 么早点都在办公室里吃,而且吃的都是一样的包子。他吃不惯包子,就吃油条,结 果在同事们的冷漠里赶紧又把早点改成了包子。跟同事们稍微熟了后,请教同事们 为什么早点就吃包子,结果同事们对这一传统的来历也各执一词,新员工是越听越 糊涂,但不管怎么说,遵循这个传统同事们才认你是圈内人的。你比如对人为什么 要穿衣,你会说是为了御寒,那为什么人要把毛褪掉呢?你看陆地上的其它动物都 长着长长的毛呀!你会说是为了遮羞,那人为什么要遮羞呢?而别的动物就不用遮 羞呢?为什么人就比别的动物多出个羞来呢?难道就凭这个羞,人就比别的动物高 一等了?又是谁使人们这样判定的呢?总之,你根本就探究不出人真正的穿衣的根 源来,犹如你探究不出太阳是从哪一天开始在天上出现的,但是你只有穿着衣服人 才会把你当人看,也就是说他俩只有爱姐姐,才会被当作是一家人。 这种带着强迫性的规矩使他俩对姐姐有着隔膜。我们可以推想,要是他俩像那 两个哥哥那样与姐姐有着亲密的接触,就不会有这种隔膜了,但他俩没有这种机会, 因为他俩与姐姐的年龄相差太大了,因为在二区和三区之间,母亲夭折了三个子女, 而他们挨个儿的姊妹之间年龄相差一般是三岁或者两岁,这样算起来傻姐姐大三区 十六岁,大四区十九岁。如果傻姐姐按母亲那茬人在十五六岁就出嫁的话,足可以 作他们的母亲了,所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和傻姐姐相处,是当长辈呢,还是当平辈, 这种矛盾一直纠缠到现在。再加上从他俩小时起,母亲已不像年轻时那样不让别人 说姐姐是傻子了,因为老下去了的母亲已没有力气坚持这种旷日持久的维护了,于 是他俩从小就知道姐姐是傻子,从小就意识到了是不能用正常人的目光看待姐姐的, 于是他们自然就与傻姐姐保持了一种类似物种间的距离,或者说是物种间的等级, 就如同他俩对家里的狗呀猫呀的关系。因为子女众多的家庭里是有等级的,人人都 对号入座。你比如他俩在家事上就几乎没有话语权,等他俩成家立业了,才有了对 家事的建议权。在等级秩序里成长起来的人,自然会和自己接触的人划分等级的, 或者自己高人家一等,或者自己低人家一等,否则像反穿了背心那样的不舒服,所 以他俩自然而然把傻姐姐归在了比自己低一等的等级里了。只是他俩一天天地长大 了,看到姐姐一点儿也享受不到人生的乐趣,你比如说笑打闹的乐趣,交朋友谈对 象的乐趣,生儿育女的乐趣等等,这时他俩对傻姐姐的爱里兑进了同情,才使他俩 对傻姐姐的爱不是那么机械死板了,可没法和两个哥哥对傻姐姐的爱相提并论。而 人们对同情的对象的帮助也是量力而行的——同情是对外人的怜悯。等他俩长成人 了才明白,自己是站在正常人的角度上去看待姐姐的一生,所以才觉得姐姐可怜, 可如果傻子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去看正常人,会认为正常人很可怜——正常人为什么 会有那么多的艰难困苦、喜怒哀乐、荣辱得失呢? 就如同你站在人的角度说麻雀可怜,可麻雀站在自己地角度说人可怜一样。随 着他俩负担的加重,愁苦郁闷慢慢地洇灭了热情爱憎怜悯,他们反而羡慕起姐姐的 无忧无虑无恐无惧来了——谁说傻人没有福呢?所以当母亲问他俩自己死后他们的 傻姐姐该怎么办时,他俩说:“我哥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这就是当尾巴的 好处,别以为好处都让当头儿的占去了。 他俩的回答母亲早料到了——谁能抓着马的脊背和屁股把马拉回来呢?但母亲 由不得要自欺欺人呀,就如同知道儿子十恶不赦,但仍相信政府能刀下留人而奔走 呼号的母亲那样。因为人就是这样,越抓不住越要去抓。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