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现在与其说小女儿和女婿搀扶进家的是傻闺女,不如说是抬着一麻袋沙子,与 其说是把傻闺女放在了她坐了几十年的炕上了,不如说是把这一麻袋沙子重新压在 了她的肩上了。她感到脊梁骨像顶住了压下来的巨石的柱子那样扭裂着,腿像不堪 负重的钢管那样弯曲下去了。她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负重的人就 该一股气奔到目的地,宁愿被压死也不能中途歇息,因为一歇息你就再也鼓不起那 口气了,那口气是推动人奔向目的的动力,就如同火箭飞天时喷出的那股气。还因 为歇息后再让身子扛起重物来,就如同让从小鞋解里放出来的大脚再被摁进小鞋里 般的战栗,而重新扛起来的重物就如同孙悟空背上的红孩儿般重成了一座山;还因 为这时的负重就像刚结了痂的遍体鳞伤又开始被抽打那般的让人胆战心惊了,因此 对重负一会儿也忍受不了了,恨不得撂下它来——如果能撂掉的话。这时的赵白氏 就是这样,她第一次对傻闺女充满了仇恨,恨不得傻闺女立即从眼前消失了,因为 她尝到了清闲的滋味了,知道要是没有傻闺女她会像别的老年人那样悠哉游哉的。 她第一次后悔起了不该把傻闺女从野地里找回来,于是迷信鬼神、命由天定的 她忽然明白,一个人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在于自己的选择,就像自己,要是当初不 往回找傻闺女就会是另一种命运了,也就是说人的命运如同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 就如同太阳身不由己地从东升起向西落下,就如同地球身不由己的春夏秋冬,但是 人不同于太阳和地球的是,当视野里出现了岔路,你走到了岔路前,这时候该走哪 条路却是由你选择的,这就如同冥冥把它放阄的手掌伸在了你面前,让你抓阄;又 如同你的择偶是必然的,但你不知道谁会成为你的伴侣,但你必须从看得见的异性 之中选择一个。 也就是说赵白氏明白自己现在又面临着一次对傻闺女后事安排的选择,是想让 人们把傻闺女当人一样养老送终呢,还是在自己死后,任人们像对待野狗那样想起 来丢一块馍给傻闺女呢?剧烈的怨恨使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既然她没有一 点儿知觉,正常人所畏惧的饥寒交迫、欺凌迫害她感觉不到,就如同你把石头丢进 火里烧,丢进冰窟里冻,石头就是那样无知无觉,只是她比石头强的是出着一口气 而已,只可笑我以前傻,应该想到她只是具活尸而已,再亲爱的人死了,你也得让 他入土为安,你不能守着尸首过日子呀。是的,对于尸首来说,你剁它、烧它,给 它撒尿它都无所谓了,就像一锹土,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去,只是活着的亲人替它 心痛而已。她这具活尸几十年来我够对得住她了,我死后她会怎样那全看她的造化 了,是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了,就如同她变成傻子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一般。”赵 白氏就这样给自己开脱着,就轻松了起来,一刻也面对着傻闺女呆不住了,就艰难 地挪到了院门口,给那些过往的人捎话,让人家的老爹老妈或者爷爷奶奶来家串门。 既然她把傻闺女接回来了,伙伴们自然又像以前那样看待她了,既然她屈尊发 出了邀请,伙伴们当然是要给她面子的,于是她的家里常有闲客,再加上她言语里 对傻闺女的怨气,使伙伴们也敢无拘无束地当着她的面说说傻闺女的傻了,于是几 十年的禁区放开了,伙伴们与她就空前的融洽了,因此伙伴们开始帮她给傻闺女喂 饭饮水,帮她扶傻闺女拉屎撒尿,帮她给傻闺女洗澡,就如同女伴之间互相帮着做 针线活时的自然欢快,这一切都在于她和伙伴们一样把傻闺女当个东西看。 有一天刘八小的老婆说:“哎,你们发觉没有,傻闺女啊的特别勤,像在和咱 们说话似得。”这使她猛然想起来,自从傻闺女重新回到家里,就啊的特别勤,这 使她的心猛地抖动了起来:“莫非我错了?她是有知觉的?”这一留心使她夜里也 能听见傻闺女的啊啊声了,傻闺女以前夜里是很少叫唤的。于是当只有她和傻闺女 时,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傻闺女,就如同巫婆运动法力使目光透过人的肉体要看到 里面的灵魂。可傻闺女仍是原来的傻样子呀,每啊一声右嘴角仍是向下一咧,喉咙 一抽,一滴口水就耷拉下来,滴在了胸脯上。可她耐心地观察着傻闺女,终于捕捉 到了傻闺女与以前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傻闺女的啊啊声有了热情的味道了。她不由 得撩起缀在傻闺女胸脯上的手帕,认真地擦拭着傻闺女右嘴角老垂挂着的口水,像 擦着发雾的窗玻璃想看清里面有什么。她这一擦,傻闺女的啊啊声好像更热切了, 这使她猛地怔住了:四岁时的女儿的灵魂仍然活在这具残废的肉体里,这残废的肉 体像密室一样囚禁着它,这啊啊声是它唯一与外界相通的通风口,傻闺女重新回到 家里后热切的啊啊声是表达着对自己家的热爱和重归故土般的喜悦,是表达着对自 己这个不再会和她分开的母亲的热爱!而自己现在竟然把傻闺女当作了“东西”! 这使她像被人觑到了真面目的老妖怪那样慌愧不已,同时一个思想闪进了她的 脑子里:“傻闺女从这通风口里看见的才是每个人的真面目,因为任何人在人面前 都戴着假面具,只有在没人的情况下,才会摘下假面具来,那么自己在傻闺女的眼 里是什么模样呢?总是一个恶毒的母亲!”她忏悔般地一把抱住傻闺女抽泣起来: “妈不是那样的妈,妈不是那样的妈呀!”于是她明白了清醒的傻闺女比自己更苦 更冤屈,因为她无处述说呀!自己要再不给她一个善后,自己还是母亲吗?! 她又钻进以前的死胡同里去了,这死胡同只住着她的四个儿子,任她怎么拍门 呼叫,都如同你在空荡荡的荒野里的呼叫没有一点儿回声一般没有一点儿反应。但 她也只能彷徨在这死胡同里,别的胡同她连走进去的份都没有。她忽然更怕死了, 这是因为她的责任比以前更重大了,因为以前她把傻闺女当人看,也希望别人把傻 闺女当人看,可现在傻闺女分明是个人,可除了自己谁也不这么认为,自己没安顿 好傻闺女的后事就死了,非人的待遇就等着傻闺女了,傻闺女能不痛苦吗?是的, 她是在为傻闺女多过一些人的日子而祈求着阎王爷不要让自己早死,也就是说她的 生命现在不再属于她,是属于傻闺女的,就如同“文革”中的周恩来的命不是属于 他的,是属于风雨飘摇中的中国的!许世友将军说,在战场上你越怕死那你死的越 快,同样的,当一个老人越怕自己死去,那他死的越快,她能一分一毫地感觉到自 己浑身的器官在衰竭下去,她能一分一毫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在衰弱下去,就 如同她看着夕阳一寸一寸往山里钻那样的明显,就如同她看着院子里那一洼水一圈 一圈干下去那样的无奈。这逼近的死亡使她的睡眠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是半夜才能 入睡,鸡叫头遍就醒了。这时她就会对傻闺女咕哝着:“女儿呀,昨天阎王爷又气 势汹汹地来了说:”你咋还不走呀!?‘我又对他磕着头说:“阎王爷呀,你再把 我来世的阳寿预支些给我吧,我实在是闭不上眼呀!’阎王爷又心软了,又丢下那 句话:”这是最后一次了!‘就气呼呼地带着小鬼走了。女儿呀,我觉得这可真是 最后一次了,阎王爷就是再宽宏大量也有个底呀!女儿呀,妈是怕再也护不住你了。 要是阎王爷能把我来世的阳寿预支到你死那天,那该多好呀,可这是做梦呀!” 她这时就如同陷入绝境的军队,早已没有了突出去的想望,只巴望着对方那致 命的攻击推迟推迟再推迟,能无限地推迟下去当然更好了——多好的梦呀!她终于 又听见阎王爷的脚步声了,她知道阎王爷这次是决不会宽限自己了,生的本能使她 不由得要呼号,就如同被抓住的鸡不由得要叫唤,就如同困在浅滩的鱼不由得要蹦 跶,就如同看见扑过来的凶手的人不由得要高呼救命。但在呼号之前她不由得团团 转(因为她像笼中的困兽一样只能束手待毙),因为人垂死的呼号不同于别的动物, 这呼号是要找到一双倾听的耳朵才能发出来的。她抓紧时间在众多的耳朵里筛选到 了一双耳朵——前院瘫子二毛的妈。她之所以选中这双耳朵,大概是认为同病相怜 才能引发强烈的共鸣吧?因为呼号就是为了听到共鸣听到回声,否则和没有呼号一 样,而那样人就会死不瞑目的!于是她开始等着这双耳朵能靠近点儿,而这机会终 于被她逮住了。 这天二毛妈等那几个串门的老太婆走了还没有走的意思,她的心就跳了起来, 因为在众人面前她不便挽留二毛妈,这样就显的自己和二毛妈比别的伙伴亲近了, 别的伙伴就会不高兴了,因为她现在最怕孤单了,总觉得有人伴在身边阎王爷就会 有所忌惮的,所以对伙伴们不免迁就起来——死的恐惧使她那倔强的自尊心弯下了 腰来。所以这时她一下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不由得抓住二毛妈的手哭了起来。 这太突兀了,二毛妈先是一惊,然后哀伤地劝慰她:“他婶呀,我知道你苦, 你只管和我说,说出来就好受了。” 这使她深受感动,也如同终于找到了一把钥匙,捅开了锈迹斑斑的心灵深处的 锁,于是她那不见天日的苦,终于颤巍巍地爬到了太阳下了,于是所有的委屈都化 作痛哭从心里汹涌而出。 就如同山洪泻尽,山谷又归于平静那样,悲苦终于从她的心里泻尽,她也平静 下来,才知道自己一生的苦就需要这么一次痛哭,才知道自己临终的呼号竟是找一 个能听自己痛哭一场的人! 在她整个痛哭的过程中,二毛妈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这使她的心像抱着木头在 海上漂泊的人终于用脚踩着了坚实的海底般的欣慰,使她的悲苦像这个人爬上岸后 欢蹦乱跳般的欢畅。现在她心满意足地平静下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擦干了眼泪, 感激地望着二毛妈。二毛妈也是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她说:“你比我强呀,二毛死 在了你前头,你能无牵无挂地去死,哪像我呀,要死也牵牵绊绊的死不利索。”二 毛妈:“可我家二毛比你家傻闺女遭罪多了,因为他可是精激伶俐的呀,对自己的 不幸看的清清楚楚的,因此也气在心里。他的寿命就是被他心里的气一点儿一点儿 像蚕吃桑叶那样吃完的,而我这当妈的只能看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死去而没有一点 儿办法,这一点你比我幸福呀。但说真的,我又盼着二毛早点儿死去,因为死是对 他的解脱呀。二毛的死使我长出一口气,但他痛苦的眼睛却长在了我心里了,没日 没夜阴郁地眨着,所以她婶呀,我活的并不比你轻松呀!”于是二毛妈反过来握着 她的手呜咽起来,她不由得跟着呜咽起来。 傻闺女忽然啊啊地叫起来,两人就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看着傻闺女。 她对二毛妈说:“你看,她像是在安慰咱俩呢,你能说她真傻了吗?她婶呀, 我总觉得她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弹,但什么也知道的人呀!所以她的苦她都知道, 只是别人一点儿也看不出她知道,这就使她比二毛还苦,因为二毛能把他的苦用神 情举止表达出来,让我们知道了,我们因此会怜悯他,可傻闺女得到的只是人看待 牲口的目光呀!只有我这当妈的知道她是人,我多活一天她就多作一天人呀,你说 我怎么去死呢!”二毛妈:“他婶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人没烟气前,总有许 多牵挂的事,总以为自己一死这些事会更糟糕,实际上并不然,凡事都是那样——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担心也没办法。再说人一死,是天崩还是地裂,你都感觉不到 了,也就与你无关了,因为那是活人的事了,所以他婶呀,咱们就放心地死去吧, 一死咱们就解脱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呀!”她说:“可我就是怕傻闺女受罪 呀。”二毛妈:“实际上你一死,她的弟弟们总不会不管她的。”她说:“这我知 道,但他们会像养猫养狗那样养着她的你说我能放心去死吗?”二毛妈:“如果真 是这样,如果她真是个人,这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呀,咱无能为力呀。”她说:“我 知道,我知道,可我是多想帮她减轻苦难呀。”二毛妈:“你减轻了多少她命中注 定的苦难,就有多少苦难加在你来世的身上了。”她说:“我不怕。” 二毛妈沉吟着,目光盯着她的目光捕捉着什么,最后果断地说:“她死了就解 脱了。”她说:“这我知道,可她多健康呀!”二毛妈:“咱不能等她自己死去呀。” 她茫然地望着二毛妈,慢慢地茫然里显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犹如迷雾里显露出 山的身影,而且目光越来越明亮起来,犹如黎明时天际的云雾越来越明亮起来: “你是说咱们弄死她?!……这是罪过呀!”二毛妈:“让她活着受罪才是罪过呢! 既然她的健康像铁链一样把她的灵魂绑在她残废的柱子般的躯体上风吹雨淋日 晒霜冻的,为什么不把那铁链砍断、柱子砸断了,让她的灵魂提前去投个好胎呢? 就如同一条腿腐烂了,我们为什么不砍掉它,还顾惜它是一条腿呢?因为这样 的腿不如没有腿呀!“ 她浑身冰凉地沉默了。半天抬起头来忐忑不安地说:“怎么往死弄她呢?不论 怎么往死弄她都会使她疼痛的,除非有一种死法,像睡梦中死去那样痛快。”二毛 妈:“那种死法是人家修来的福,只能想想而已。但有一种死法不是那么痛苦。” 她惊慌地问:“什么死法?”二毛妈:“给她喝皮硝。”她惊叫:“那是泻肚 的东西,能吃死人了?”二毛妈:“可人要是拉肚子拉的止不住,就要脱水,然后 就死了。这样死又不痛苦,因为咱都拉过肚子,并不痛苦,只是没有精神而已。” 她就掉进了沉默里。 傻闺女啊啊的叫声唤醒了她。她嗅到了浓烈的屎臭,知道自己误过了傻闺女大 便的时间了。她才感觉到屋子里黑糊糊的了,傻闺女在黑暗中显得朦朦胧胧的,像 是个幻影。再看二毛妈,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再看屋里的家什,都和傻闺女一样 朦朦胧胧的,像是幻影。她就觉得自己像在梦中,和二毛妈的那番话也像是刚说过 的梦话,再往深层里感觉,觉得自己的一生也是一场梦而已。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