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未成形的孩子 “这是我们的孩子…”林紫倩声音低沉而有些嘶哑,“……我确实真的很喜 欢你,和你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说不清楚……”她似乎倒是她自己为了那 将打下的孩子而内疚、抱歉,好像是她做出的决定而不是我。 她以一种我此生再难见到的女孩的坦率与真诚断断续续向我表达着,“这是 我第一次有孩子呀……” 我觉得眼睛有些刺痛。我感到伤感、茫然而且不知所措,这种摧人心肺的事 也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遇到。而且,正在我倒霉没有工作的时候。现在的生活 状况,哪里能顾及到孩子!个性要强的我,当然也不会和老家的父母开口,甚至 辞职的事情我也没有告诉过他们。 林紫倩的父母,那种老实本分的中学教师。她一直也没有把我们的恋爱关系 告诉她的父母。本来后来她想告诉父母,正好赶上我从银行辞职,阻止了她。 我们其实就几乎没有真正同居过。每天晚上做爱后,无论多晚,她必定要回 家。只有元旦、春节两个长假期,她对各方面佯称出去旅游,我们才在我的宿舍 里面同居几天。所谓好人家的好女孩,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孩子。孩子。我当时哪里有精力和心思顾及到这个未知的生命…… 我深叹一口气,望着妇科手术室,觉得那里仿佛就是一个残酷的行刑室,将 把我永生永世也不会谋面而且又是我与真心真意爱着的姑娘所孕育的孩子杀死在 那里。 真不知一个多月的胎儿会不会有感觉。当冰冷的不锈钢吸宫器伸进子宫里, 把他吸成一团血水时,他会不会觉得痛,会不会有所怨尤、有所愤恨……他是那 样与世无争地静静地安睡在一个温暖、黑暗的洞穴,如同一个没有意识的星星沉 眠于宇宙无边的甜蜜黑暗里。突然之间“乒”的一声,他便瞬间失去一切…… 这个世界充满罪恶、欺骗,也许胎儿有权利感受一下他所未知的这个世界。 然而在混沌之中(但愿是无感觉的混沌),他就被吸掉了,仅仅作为一种未知的 可能性在这个世界的一个母体中生长过,然后永远消失掉了,而且消失得那样不 体面,那样屈辱,被倒进污水渠或下水道,同污秽的臭水与粪便一起腐烂…… 也许他应该感激这个世界孕育他的两个人所做的艰难的决定,这个决定令他 免受了无数难以预见难以承受的痛苦…… “咱俩的孩子如果生出来的话一定很好看……”我安慰她说。林紫倩闻言眼 圈一红,母性的本能使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肯定吧,希望他是个男孩儿,长着你的眉毛,我的眼睛,你的嘴……皮肤 白白净净的,是个很帅的小伙子,长大后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吧……”她说着, 眼泪一串一串从眼睛里涌出来。 她大概心中难受极了,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我的皮肉。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心中一阵紧缩,“女孩儿也好,像你一样漂亮……会有许 多好看的衣裳……”我忽然抓住她的手,几乎是恳求地说:“要不,我们把孩子 生下来吧……咱俩养着他,总是自己的骨肉。” 林紫倩并没理会我的话,她似乎沉浸在白日梦中,自顾自地说,“等我将来 有了钱,我要把这医院买下来……我第一个孩子在这里做掉了……” “喂,听见我对你说的话了吗,要不,我们把这孩子留下来……”我摇着她 的手臂。林紫倩揉着湿成一团的纸巾,抽了抽鼻子,略略平静一下情绪,望也不 望我,冷冷地说:“你现在工作这么不顺心,孩子生下来会受苦的,说说罢了… …咱俩现在自己工作都不稳定,哪还能养孩子!” “许多年轻夫妻都很穷,不照样生孩子、工作,日子会好起来的……”我无 力地劝说着。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空洞,很陌生,很虚假,如同蹩脚话剧 中的台词一样淡而无味。 她的情绪镇静了好多。“你应该是个大人了,想法真幼稚得可笑……还是等 你工作和心情都稳定些的时候再说吧,我又不是不能再怀孕……” 她语气柔和了许多,她如同知心朋友一般规劝我,似乎堕胎是我而不是她的 事情。 我两眼发涩,舌头发干,喉咙里仿佛又堵着一大团东西。 良久,我说:“我确实很傻,脑子净想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时,妇科手术室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女医生朝林紫倩招手,示意她过去做 手术。女医生还安慰似的笑了笑,可笑容在她粗蠢的脸上反而更显狰狞,如同一 个刽子手的笑。 林紫倩看了我一眼,她的鼻子因刚才的哭泣还是红红的。她临去的一瞥,深 深刻在我心里,那是一种无奈而又深刻的凄怆。 我深呼一口气,似乎生命之中第一次承受丧失某种极其珍贵东西的创伤。令 我奇怪的是,在那一刻我仿佛心中完全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无和可怕。 从与林紫倩的对视中,我感觉到那无奈目光中仅余的最后母性的温暖。我察 觉到三个人之间(还有那个小生命)若有若无的亲切感即将完全消失。随着那条 无形纽带的断裂,一种世人称为“缘”的东西将会像雨后晴空的彩虹一样鲜艳, 那么一下就退隐在虚空之中了。 “能为你痛一次,我愿意!”她从手术台下来,大概看我的脸色非常不好, 就安慰我。她的声音非常弱,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在夏礼仁的小公司,只要想到林紫倩那次意外的怀孕,我都会感到很累。 我四肢酸乏,感觉到肚子在咕咕叫,早晨连早饭也没吃。想想自己一个大男 人,女友怀孕,总要弄些钱为她买些营养品。但是,在商业银行工作一年不到就 辞职,我没有任何积蓄。于是,我厚着脸皮,咽了咽唾沫,踌躇半晌,下了许久 的决心,才鼓起勇气向正躺在沙发上看报的胖娘们儿张精说:“张经理,能不能 借我一千元……或是按工资预支的形式也可以。” 胖娘们儿用报纸挡着脸,有近一分钟没吱声。 猛然,她哗地一声把手中报纸一扔,纹过的两条黑粗眉毛倒竖起来,鼻子里 哼了一声:“小魏,现在各个公司都不景气,没准哪天就关门,有谁会预支工资? 没听说过!……借你一千元,不行,这不符合财务制度,我怎能把公司的钱随便 借给你使用呢?那不成挪用公款了吗?”说着话,张精顺手又拿起报纸,顾自看 起来,那张紧绷的胖脸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悻悻地转身而退,心里不停地诅咒:几百万公款都被这对狗夫妻挪用买私 产房了,借一千元倒违反财务制度,真他妈活见鬼……此刻,我心中占上风的只 是焦急,愤怒的成分并没占多少,如果有后悔药可吃的话,几天前我一定会帮胖 娘们儿“擦汗”擦个够,那时候让她舒坦一次,现在也就不会哀求无门了。 当时,我乱哄哄的脑子里转出过千百种念头:去做散工,诸如扛大包出大力 什么的,不过那样一个晚上最多挣一二百元;去找熟人借,这个城市根本无借钱 的“熟人”可言;去卖血,把我抽干了也卖不出一千块……想来想去没个头绪, 在厨房憋闷了近一个小时,我不得已出来找胖娘们儿哀求。 “张大姐,你就帮我一次,借我一千元好不好?”我脸憋得通红,很想能得 到这个娘们的慈悲。 胖娘们儿扬起那三层肉的下巴望着我,她那目光,如同注视着一只正在水池 里挣扎着的即将溺毙的耗子。 “不行呀!”她慢条斯理地说,慢慢地左右摇着脑袋。 她的脸上虽没笑容,眼神里的幸灾乐祸却几乎就要流溢出来。 “……您……您能不能指点我一下,我怎么才能在短时间内弄到几千元呢?” 我厚着脸皮向胖娘们儿发问,很希望她忽然良心发现。 胖娘们儿扑哧一笑。 她咂吧了几下肥厚的嘴唇,用手指指厨房的门,说:“厨房里有的是刀,大 的、小的、尖的、扁的、长的、短的,你挑出一把,去抢,去劫,有钱人都怕死, 这地方有钱人又多,只要你有胆,刀子一亮就会有钱,运气好劫个阔佬的话,一 条腰带就值上万块。你如果赶上个富婆什么的,劫了财还可以劫色嘛……哟,我 忘了,你是不好色的,已过了我这个美人关的哦,哈哈哈……”说到这里,胖娘 们儿油然发出一阵狂笑,开心得不得了,那笑声像是憋不住的嗝气一样从她喉咙 里喷出,忍都忍不住。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