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致勃勃的时代 空气既沉滞又潮湿。 南方永远的溽热与湿闷。在户外,哪怕你呆上一分钟,就会感到两腋和双腿 之间为渗出的粘乎乎的汗液所浸润。 玻璃把我同闷热隔绝开来。一匹半的冷气机如此强力,在室内我还得穿上睡 衣裤。就这样,在星期三早上十点半,看见楼下面的人忙忙碌碌,而自己可以惬 意地在有冷气的房间里喝着冰冻的柠檬茶,感觉非常放松。 我坐在沙发上,微合着眼,叹息了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十分孤独,一种无法 排遣的孤独,这种孤独感一生都在追逐我,无论我在人流涌涌的街道或独自躺在 异国旅馆遥望窗外风景的时候,只要我略一松弛,孤独便像墨汁溶入水中那样迅 速地在我的脑子里扩散开来。 此时此刻,世界如同玻璃外正在太阳下融化的世界一样,是非现实的,是怪 异的、是变形的,为内心清醒的我绝对不能接受的。我沉浸在“真我”的意象当 中,完全同物质的世界隔绝——借助“物质”的冷气令肉体舒适放松——仔细想 想,又是个二律背反的谬论。 仔细思虑一下,就发现,一个失落的自我,正随着惯性在岁月的河流上无方 向地飘荡。我总是浸沉于其间。每一次抬头,便都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已飘浮了好 远。回头已是不可能的,而死亡就像无比深奥莫测的海洋地沟一样,正在远方命 中注定地等待着我。 为了消除恐惧,为了逃避战栗,我就会重新浮在人生的水面上专注于“现在”, 虽然能被眼前的各种幻象所吸引,但最深沉最骇人的恐惧却总像沾在裤子上的口 香糖一样拂拭不去,使人心里发沉。 Kill The Time ,这三个词的直译是“杀死时间”,意即消遣。人类语言都 有其黑色幽默的一面。一方面总怨人生苦短,白驹过隙;另一方面又百无聊赖, 恨不得“杀死时间”来消磨……想得多了会脑仁儿痛,会发疯。 有时,为了消磨南方不尽的潮湿夜晚以及压抑勃勃的性欲,我会漫无目的地 在街道上四处乱逛。 酒吧和咖啡厅,舞厅与保龄球馆,所有的娱乐地方我都厌倦了,总是千篇一 律地乏味。空气中充满假惺惺,我需要的是真正能刺激我的东西,我希望黑暗的 街道里能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等着我,哪怕它是一把冰冷的匕首,一根硬梆梆 的枪管或是一颗在地下滚动的还冒着热气的头颅……总之能让我“啊”的一声叫 出来或大跳起来的东西…… 然而南方的夜晚如此乏味,所有的纯洁和黑暗都被霓虹灯所奸污,再长再细 再暗的巷子也会为发廊粉红色的旋转灯所占据,窃笑、呻吟、哀怨、娇嗔、肉的 撞击声、吐痰声、拳头击在头盖骨的咚咚声…… 无法逃避,无法探寻,只能折返处在黑暗中等待另一个黯淡的明天,一个世 纪末的明天…… 晚上近十一点,敲响田红生家的房门,我本以为迎接我的是一张愠怒的脸。 出乎意料之外,田红生满脸都是久别重逢般的热情。自上次一起出差以后,我们 很少见面,即使同在一个单位上班,其实也绝少碰过面。 半夜瞎逛,看见“富苑阁”楼盘的三个霓虹大字,忽然想起田红生,我便心 血来潮地造访他。进得门,田红生忙指使开门的妇女帮我换拖鞋,倒果汁,敬烟, 使我有受宠若惊之感。 性情古怪的人如果成为朋友,其好客即使如常人也会让你大吃一惊。 “……你还没睡……不打搅你吧?” 甫一坐定,我忽感唐突起来,刚才在楼下按铃的果决烟消云散。一旁侍候的 妇女三十岁左右,黑胖短小,低眉顺眼,一副佣人的模样。 “……哪里哪里,平时请你也请不到……上次咱们一起出差,真是太好了, 相见恨晚!相见恨晚!”田红生咂着牙花子,摇头感慨。 客厅里巨大的三十三寸Panasonic 彩电正放着黄碟,屏幕上满是春色无边的 特写镜头,立体音响效果十分逼真,耳边尽是呻吟与喘息,原来田红生也有这样 的爱好。我四下张望,猛地想起现在是该睡觉的时候,没准田红生和老婆正看黄 带酝酿情绪准备翻云覆雨(现在许多夫妻都以此调剂两性生活),我这么一个不 速之客或许在最不该来的时候登门拜访而讨人嫌。 田红生看出了我的踌躇,他很爽朗地仰头笑了两声,“哈哈,无所谓,无所 谓,我每天都是一点以后才上床的。我是夜猫子,惯了,你不要拘束,好朋友就 应该这时候敲门……来来来,见过我的好朋友魏延……”他招手向那忙前忙后仆 妇样子的人。“这是我老婆,新老婆,旧的老婆被我休掉了……” 我忙不迭地起身表示敬意,刚才一直以为这黑胖妇人是保姆,故而一直连点 头打招呼都没有。谁想,这么一个相貌丑陋的妇人竟是田红生的新老婆。黑胖妇 人把削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笑了笑,转身回卧室去了。 “……别看我这老婆长得丑,可心眼好,心灵美的典型……”田红生用牙签 叉了块削好的芒果递给我,脸上表情很真诚。“不像我第一个老婆,教授的闺女, 又丑又假又性冷淡,不准我搞这不准我搞那,急了还自己跑到我的单位找领导臭 我。千杀万剐的老娘们儿,离婚要了我一大笔赡养费,还到处散布我搞鸡浑身染 上了梅毒淋病尖锐湿疣……我这新老婆从前是干按摩的,心眼好得不得了,我们 谈得来,她百依百顺,又会按摩,从不干涉男人的事情……” 看到我一脸疑惑,田红生探过头,推心置腹地继续向我解释,“……你老弟 肯定觉得我有病,娶这么个干过按摩的长相又不好的女人当老婆。老弟,前世宿 缘呀,我跟她在一起过日子没有压力,咱能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觉得自己就 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感觉好比什么都强……再说人家在我没钱时一点也不势 利眼,经常白给我按摩泄火不要钱。我现在有了钱,也不能不报答报答……” “那是那是……”我连忙点头,觉得世上好多事让人匪夷所思。 这个田红生,在旁人眼里又臭又硬又猥琐,是乍一看上去就想踹他一脚的那 种人。但熟悉以后,经过接触,你就会发现他身上可爱之处来。尤其他素朴的道 德观,其实超出一般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我一直对声名狼藉的人有一种仔细研究的嗜好,每每发现,他们并非像人们 传说的那样坏,他们的“恶行”,往往是“群众”抒发自己的恶意而在芝麻大一 点儿的事实上渲染而成。 往往人人说好的正人君子,才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田红生对黄色书籍有一种病态的偏爱。他为了欢迎我的造访,搬出了他全部 珍藏的古代秘籍,什么《风月机关》、《鸳鸯秘谱》、《花营锦陈》、《肉蒲团 》、《素女妙记》、《风流绝唱》,有些版本是善本书籍,极罕见,不知他从哪 里搜罗而至。 “……我在大学教书时就搜集了不少古代的东西,咱们中国的老祖宗在这方 面很有研究,趣味高雅,你瞧这些版画图,细腻入微……”田红生从一个古雅的 嵌有罗钿的楠木箱子里取出许多我在国外性商店里也没见过的淫具给我看,其中 有青铜双头阳物、勉铃、束带、悬玉玲有及许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令人 大长见识…… 田红生趁我欣赏他藏书的空档,开始搬出一个女式化妆箱一样的小匣子,然 后拿出一堆瓶瓶罐罐,依次往他早秃的头顶上搽抹摩擦。他那贤惠的老婆大概闻 见了气味,从屋里走出来,站在他身后帮他往头皮上搽抹药水药膏。 “老弟你别见笑,四十多岁的男人最怕掉头发……我不拿你当外人,你别见 笑……”田红生礼数很周到,唯恐怠慢了我,这与相熟之前那个牛×哄哄的印象 截然不同。 我忙笑着摇摇头以示不介意。其实这也是田红生对我的信任和亲密的表示, 如同一个女人在你面前卸妆脱换衣服什么的,没到一定亲昵程度是不会贸然为之 的。 “唉,我这辈子似乎就没有年轻过……”田红生喟然感慨。 又是星期天,冷刚像女人来例假一样有规律地请我们吃饭,唯一的不同是女 人一个月来一次,他每星期就要请我们一回。 每次冷刚请客,都换不同的地方,这次又在东门旧街——一个隐藏在华丽大 厦群后面的一片癣疥一样的破房子当中的一个小酒楼。 “那地方很好找,到东门你就问‘大药店’在哪里,找到‘大药店’,你就 找到了我请你们吃饭的地方。饭馆就在‘大药店’的楼上。”冷刚在电话中说。 东门旧街真是太老了,到处是一米多宽交错纵横的狭窄街道和摇摇欲坠的两 层木楼,如果哪天起了火会出现火烧连营的壮观场面。我平时很少到这里来,食 肆和店铺臭烘烘的海鲜、干果以及岭南人进食的秘补药气味令人闻之欲呕。只有 当地人才适应这种怪异的气味。 “大药店”确实很好找,旧街的店主都知道。转了几十个弯,终于在一个四 方形的旧广场前望见了“大药店”以及二楼旗幡招展的“又一春”酒楼。 药店的玻璃橱窗大得惊人,从地底到顶至少有十米高,里南有虎骨、犀牛角、 羚羊角、各种动物的鞭、鹿茸、海马以及各色各样叫不上名字的怪异玩意儿。在 橱窗正中间,最醒目处两米见方,有一个四方柜子,上面赫然摆放着几条电动阴 茎,几个模样怪怪的人造阴道(上面的阴毛使之看上去很肮脏)以及几个说不出 干什么用途的棒状物品。 几个天真活泼的小学生正叽叽喳喳地扒着橱窗看,他们个个身着运动衣,大 概从哪里刚打完球。 十年前,大陆的市场还罕见这些东西,我只有去瑞典时在北欧的性商店见识 过。殊不知,忽如一夜春风来,各地的药店不知何时堂而皇之地在醒目处摆上了 这些家伙,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囿于国内有限的工艺,那些电动阴茎很粗糙,且型号巨大,夸张到了可笑的 地步,这肯定会让国内不明究竟的正常男同胞气馁,也会使正经女人大生疑窦, 对自己丈夫的尺寸产生绝对的怀疑,进而影响夫妻本来和谐的性生活。 尤其是未经世事的孩子们,不知他们看了这些奇怪的东西会怎样想,他们也 许会问父母这些“商品”的用途。父母能哄骗孩子们说那是买来擀饺子皮用的吗? 如果一个纯洁的、情窦初开的女中学生,看到那油亮的、乌黑的、多皱有毛 的棒状物,而且明白它是什么东西的话,她还会对纯洁爱情有所憧憬吗? 天知道会有什么结局。反正这是个商品的时代,也是个“性”致勃勃的时代。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