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 作者:穆时英 那时我还只十三岁。 我的老子是洪门弟兄,我自幼儿就练把式的。他每天一清早就逼着我站桩,溜 腿。我这一身本领就是他教的。 离我家远儿是王大叔的家,他的姑娘小我一岁,咱们俩就是一对小两口儿。我 到今儿还忘不了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太阳和月亮会了面,咱姓于的就不该自 幼儿就认识她。他妈的姓于的命根子里孤驾星高照,一生就毁在狐媚子手里。我还 记得那时我老叫她过玉姐儿。 玉姐儿生得黑惨惨儿的脸蛋子,黑里透俏,谁不喜欢她。我每天赶着羊儿打她 家门前过时,就唱: 白羊儿, 玉姐儿 咱们上山去玩儿! 她就唱着跑出来啦——那根粗辫儿就在后边儿荡秋千。 玉姐儿, 小狮子(我的名儿是于尚义,可是她就爱叫我小狮子), 咱们赶着羊儿上山去吃草茨子! 咱们到山根那儿放了羊;我爬上树给她采鲜果儿,她给我唱山歌儿。等到别家 的孩子们来了,咱们不是摔跤就摸老瞎。摔跤是我的拿手戏,摔伤了玉姐儿会替我 医。是夏天,咱们小子就跳下河去洗澡,在水里耍子,她们姑娘就走着瞧咱们的小 鸡巴。我的水性,不是我吹嘴,够得上一个好字。我能钻在水里从这边儿游到那边 儿,不让水面起花,我老从水里跳上来吓玉姐儿。傍晚儿时咱们俩就躺在草上编故 事。箭头菜结了老头儿,婆婆顶开了一地,蝴蝶儿到处飞,太阳往山后躲,山呀人 呀树呀全紫不溜儿的。 “从前有个姑娘……”我总是这么起头的。 “从前有个小子,叫小狮子……”她老抢着说。 编着编着一瞧下面村里的烟囱冒烟了,我跳起来赶着羊儿就跑,她就追,叫我 给丢在后边儿真丢远了,索性赖在地上嚷:“小狮子!小狮子!” “跑哇!” “小狮子,老虎来抓玉姐儿了!” “给老虎抓去做老婆吧?” “小狮子!老虎要吃玉姐呢!” “小狮子在这儿,还怕老虎不成。”我跑回去伴着她,她准撒娇,不是说小狮 子,我可走不动啦,就是说,小狮子,玉姐儿肚子痛,我总是故意跟她别扭,直到 搁不住再叫她央求了才背着她回家。 这几个年头儿可真够我玩儿乐哪! 可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王大叔带她往城里走了一遭儿,我的好日子算是完了。 她一回来就说城里多么好,城里的姑娘小子全穿得花蝴蝶似的,全在学堂里念书会 唱洋歌。 “咱们明年一块儿上城里去念书吧。” 我那天做一晚上的梦,梦着和翠姐儿穿着新大褂儿在学堂里念书,那学堂就象 是天堂,墙会发光。 隔了几天,她又说,她到城里是去望姑母的,她的大表哥生得挺漂亮,大她三 岁,抓了多果子给她吃,叫她过了年到他家去住。她又说她的大表哥比我漂亮,脸 挺白的,行动儿不象我那么粗。我一听这话就不高兴;我说:“玉姐儿,你不能爱 上他,王大叔说过的等我长得象他那么高,把你嫁给我做媳妇“别拉扯!咱们上山 根儿去玩儿。”她拉了我就走。 往后她时常跟王大叔闹着要到城里去念书,我也跟老子说,他一瞪眼把我瞪回 来了。过了年,她来跟我说要上城里去给姑母拜年,得住几天。我叫她别丢了我独 自个儿去,她不答应。我说:“好,去你的!小狮子不希罕你的。你去了就别回来!” 谁知道她真的去了,一去就是十多天。后来王大叔回来了,到我们家来坐地时,我 就问他:“玉姐儿呢?”我心里发愁。你别瞧我一股子傻劲儿,我是粗中有细,我 的心可象针眼儿。我知道玉姐儿没回来准是爱上那囚攮的了。 “玉姐儿吗?给她大表哥留下哩;得过半年才回,在城里念书哪!那小两口儿 好的什么似的……”他和我老子谈开啦。我一纳头跑出来,一气儿跑到山根儿,闷 嗗咄地坐着、果然,她爱上那囚攮的啦。好家伙!我真有股傻劲儿,天直坐到满天 星星,妈提着灯笼来找,才踏着鬼火回去。过几天王大叔又到我们家来时,我就说: “王大叔,你说过等我长得象你那么高把玉姐儿嫁给我,干吗又让上城里去?你瞧, 她不回来了。”王大叔笑开了,说道:“好小子,毛还没长全,就闹媳妇了!” “好小子!”老子在我脖子上拍了一掌,你说我怎么能明白他们说的话儿?那 时我还只那么高哪,从那天起,我几次三番想上城里去,可是不知道怎么走,那当 儿世界也变了。往黑道儿上去的越来越多,动不动就绑人,官兵又是一大嘟噜串儿 的捐,咱们当庄稼人的每年不打一遭儿大阵仗儿就算你白辛苦了一年。大家往城里 跑——谁都说城里好赚钱哇!咱们那一溜儿没几手儿的简直连走道儿都别想。老子 教我练枪,不练就得吃亏。我是自幼儿练把式的,胳膊有劲,打这么百儿八十下, 没半寸酸。好容易混过了半年,我才明白我可少不了玉姐儿。这半年可真够我受的! 玉姐儿回来时我已打得一手好枪,只要眼力够得到,打那儿管中那儿。她回来那天, 我正躺在草上纳闷,远远儿的来了一声儿:“小狮子!”我一听那声儿象玉姐儿, 一挺身跳了起来。“玉姐儿!”我一跳三丈的迎了上去。她脸白多了,走道儿装小 姐了!越长越俏啦!咱们坐在地上,我满想她还象从前那么的唱呀笑的跟我玩儿。 她却变了,说话儿又文气又慢。那神儿,句儿,声儿,还有字眼儿全和咱们说的不 同。 “好个城里来的小姐!” “别胡说八道的。” “玉姐儿,你俏多啦!” “去你的吧!”她也学会了装模做样,嘴里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我知 道她心里在笑呢! 她说来说去总是说城里的事,说念书怎么有趣儿,说她姑母给她做了多少新衣 服,她表哥怎么好,他妈的左归右归总离不了她的表哥。我早就知道她爱上了那囚 攮的。 “玉姐儿,我知道你爱上他了。” “嘻!”她还笑呢!我提起手来就给一个锅贴——这一掌可打重了。你知道的, 我这手多有劲,可是,管她呢!“滚你的,亏你有这脸笑?老子不要你做媳妇了。 小狮子从今儿起再叫你一声儿就算是忘八羔子。”我跳起身就走,没走多远儿,听 得她在后边儿抽抽噎噎地哭,心又软啦。我跑了回去。 “妈的别再哭了,哭得老子难受。” “走开,别理我!” “成!咱小狮子受你的气?”我刚想走,她哭得更伤心了,妈的,我真叫她哭 软了心,本来象铁,现在可变成了棉花,“叫我走?老子偏不走!不走定了。我早 就知道你爱上了那狗养的野杂种,忘八羔子,囚攮的,……” “我就算爱上了她!有你管的份儿?不要脸的!” 妈的,还说我不要脸呢!“别累赘!老子没理你。” “谁跟我说一句儿就是忘八羔子!”她不哭了,鼓着腮帮儿,泪眼睁得活赛龙 睛鱼。 “老子再跟你说一句儿就算是忘八羔子。” 她撑起身就走,你走你的,不与我相干!打算叫我赔不是吗?太阳还在头上呢, 倒做起梦来了。她在前一滑,滑倒了,我赶忙过去扶她,她一撒手,又走了。我不 知怎么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又会赶上去拦住她道:“玉姐儿——” “忘八羔子!” “对!” 她噗哧地笑啦。 “笑啦,不要脸的!” “谁才不要脸呢,打女孩儿家!” 咱们算是和了。 她在家里住了二十多天。她走的那天我送了她五里路,她走远了,拐个弯躲在 树林那边了,我再愣磕磕地站了半天才回来。我也跟老子闹着要上城里去念书,可 是只挨了一顿骂,玉姐儿这一去就没回来!我天天念着她。到第二年我已长得王大 叔那么高啦,肩膀就比他阔一半,胳膊上跑马,拳头站人,谁不夸我一声儿:“好 小子。”可是她还没回来。王大叔也不提起她。 那天傍晚儿我从田里回来,王大叔和老子在门口喝白干儿,娘也在那儿,我瞧 见了他们,他们可没瞧见我。远远儿的我听得王大叔大声儿笑道,“这门子亲算对 的不错,有我这翁爹下半世喝白干儿的日子啦!”他见我走近了就嚷:“好小子, 三不知的跑了来,玉姐儿巴巴地叫我来请你喝喜酒儿呢!” “嫁给谁?” “嫁到她姑母家里。” “什么?啊!”我回头就跑。 “小狮子!” “牛性眼儿的小囚攮,还不回来!” 我知道是老子和妈在喊,也不管他。一气儿跑到山根儿怔在那儿,半晌,才倒 在地上哭起来啦。才归巢的鸟儿也给我吓得忒楞楞地飞了。我简直哭疯了,跳起身 满山乱跑,衣服也扎破了,脑袋也碰破了,脸子胳臂全淌血,我什么也不想,就是 一阵风似的跑。到半晚上老子找了来一把扯住我,说道:“没出息的小子!咱们洪 家的脸算给你毁了!大丈夫男儿汉,扎一刀子冒紫血,好容易为了个姑娘就哭的这 么了?——”我一挣又跑,他追上来一拳把我打倒了抬回去。我只叫得一声:“妈 啊!”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整整害了一个多月大病,爬起床来刚赶着那玉姐儿的喜酒儿。那时正是五月, 王大叔在城里赁了座屋子,玉姐儿先回来,到月底再过去,咱们全住在那儿。 玉姐儿我简直不认识啦,穿得多漂亮。我穿着新竹布大褂儿站在她前面就象是 癞虾螟。她一见我就嚷:“小狮子!”我一见她就气往上冲,恨不得先剁她百儿八 十刀再跟她说话儿。我还记得是十八那天,王大叔,老子和妈全出去办嫁妆了,单 剩下我和玉姐儿,她搭讪着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闲话儿。我放横了心,一把扯她 过来:“玉姐儿,咱们今儿打开窗子说亮话,究竟是你爱上了那囚攮的,还是王大 叔爱上了那囚攮的?” “你疯了不是?抓得我胳膊怪疼的。” “好娇嫩的贵小姐!”我冷笑一声,“说!究竟是谁爱上了那野杂种?” 她吓得往后躲,我赶前一步,冲着她的脸喝道:“说呀!” “爱上了谁?” “你的表哥。” 她捱了一回儿才说:“是……” “别累赘!咱不爱说话儿哼哼唧唧的。黑是黑,白是白,你今儿还我个牙清口 白。你要半句假,喝,咱们今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你猜她怎么着?她一绷脸道:“是我爱上了他!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 她索性拿了把洋刀递给我,一抑脖子,闭着眼儿道:“剁呀!”啊,出眼泪啦!小 狐媚子,还是这么一套儿!我这股子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心又软了。他妈的!她 还说道:“好个男儿汉,英雄!拿了刀剁姑娘!剁呀!”我又爱她又恨她。我把刀 一扔,到房里搜着了妈的钱荷包就往外跑。她在院子里喊:“小狮子!小狮子!” “滚你妈的!”我一气儿跑到火车站。就是那天,我丢了家跑到上海来。我算 是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从那一个世界,跳到这一个世界啦。 我从没跑过码头,到了上海,他妈的,真应了句古话儿:“土老儿进城。”笑 话儿可闹多了,一下车跑进站台就闹笑话儿,站台里有卖烟卷儿的,有卖报纸的, 有卖水果的,人真多,比咱们家那儿赶集还热闹,我不知往哪儿跑才合式。只见尽 那边儿有许多人,七长八短,球球蛋蛋的,哗啦哗啦尽嚷,手里还拿了块木牌子。 我正在纳罕这伙小子在闹他妈的什么新鲜玩意儿,冷不防跑上个小子来,拱着肩儿, 嘴唇外头,露着半拉包牙,还含着枝纸烟,叫我声儿:“先生!” “怎么啦?”我听老子说过上海就多扒儿手骗子,那小子和我非亲非故,跑上 来就叫先生,我又不知道他是干什么营生的,怎么能不吓呢?我打量他管是挑上了 我这土老儿了,拿胳臂护住心口,瞧住他的腿儿,拳儿提防着他猛的来一下。冷不 防后面又来了这么个小子,捉住我的胳膊。好哇!你这囚攮的,欺老子?我把右胳 膊往后一顿,那小子就摔了个毛儿跟头。这么一来,笑话儿可闹大啦。后来讲了半 天才弄明白是旅馆里兜生意的。那时我可真想不到在上海住一晚要这么多钱,就跟 着去了。我荷包里还有六元多钱、幸亏住的是小旅馆,每天连吃的花不到四毛钱。 头一天晚上就想起家。孤鬼儿似的独自个儿躺在床上,往左挪挪手,往右搬搬 腿,怎么也睡不着,又想起了玉姐儿。我心里说,别想这小娼妇,可是怎么也丢不 开,第二天我东西南北的溜跳了一整天。上海这地方儿吗,和咱们家那儿一比,可 真有点儿两样的,我瞧着什么都新奇。电车汽车不用人拉,也不用人推,自家儿会 跑,象火车,可又不冒烟;人啦车啦有那么多,跑不完;汽车就象蚂蚁似的一长串 儿,也没个早晚儿尽在地上爬;屋子象小山,简直要碰坏了天似的。啊,上海真是 天堂!这儿的东西我全没见过,就是这儿的人也有点儿两样。全又矮又小,哈着背 儿,眼珠儿咕噜咕噜的成天在算计别人,腿象蜘蛛腿。出窝儿老!这儿的娘儿们也 怪:穿着衣服就象没穿,走道儿飞快,只见那寸多高的高跟皮鞋儿一跺一跺的,好 象是一对小白鸽儿在地上踩,怎么也不摔一交。那印度鬼子,他妈的,顶叫我纳罕, 都是一模一样黑太岁似的,就象是一娘养的哥儿们。 我一住就是十五天,太阳和月亮跑开了,你追着我,我追着你,才露脸又不见 啦。钱早就没了,竹布大褂儿当了六毛半钱只花了两天。旅馆老板只认识钱,他讲 什么面子情儿;我没了钱,他还认识我?只白住了一天,就给撵出来啦。地生人不 熟,我能到哪儿去?我整天的满处里打游飞,幸亏是夏天,晚上找个小胡同,在口 儿上打个盹;一天没吃东西,肚皮儿咕咚咕咚的叫屈,见路旁有施茶的,拼命地喝 一阵子,收紧了裤带,算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回来饿极了,只得把短褂儿也脱下 来当了。这么的直熬煎了三天,我真搁不住再受了。我先以为象我那么的男儿汉还 怕饿死不成。谁知道赤手空拳打江山这句话是骗人的,你有本领吗,不认识财神爷, 谁希罕你?偌大的上海,可就没我小狮子这么条英雄好汉活的地方儿——我可真想 不到咱小狮子会落魄到这步田地!回家吧,没钱,再说咱也没这脸子再去见人,抢 吧,人家也是心血换来的钱。向人家化几个吧,咱究竟是小伙子。左思右想,除了 死就没第二条路。咱小狮子就这么完了不成?我望着天,老天爷又是瞎了眼的! 那天我真饿慌了,可是救星来啦。拐角那儿有四五个穷小子围住了一个担饭的 在大把儿抓着吃,那个担饭的站在一傍干咕眼,我也跑过去。一个大一点儿的小子 拦住我喝道:“干吗?” “不干吗儿,我饿的慌!” “请问:“‘老哥喝的哪一路水?’” 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一瞪眼道:“谁问你要水喝?” “好家伙,原来你不是‘老兄弟’!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一溜儿是谁买的胡琴儿, 你倒拉起来啦?趁早儿滚你的!”那小子横眉立目的冲着我的脸就啐,哈,老子还 怕你?我一想,先下手力强,他刚一抬腿,我的腿已扫在他腿弯上,他狗嘴啃地倒 了下去。还有几个小子喝一声就扑上来,我一瞧就知道不是行家,身子直撅撅地只 死命的扑。我站稳了马步、轻轻儿地给这个一腿,给那个一掌,全给我打得东倒西 歪的,大伙儿全围了上来看热闹。我一瞧那个担饭的汉子正挑着担子想跑,赶上一 步,抢了饭桶抓饭吃。刚才那个小子爬了起来说道:“你强!是好汉就别跑!”他 说着自己先跑了,剩下的几个小子守着我,干瞪着眼瞧我吃。有一个瞧热闹的劝我 道:“你占了面子还不走?——”那个守着我的小子瞪他一眼,他就悄悄地跑开了。 我不管他,老子这几天正苦一身劲没处使哪! 有饭吃的时候儿不知道饭的味儿,没吃的了才知道饭可多么香甜。这一顿我把 担着的两半桶饭全吃完了。看的人全笑开啦。我正舐舌咂嘴地想跑,看的人哄的全 散了开去,只见那边来了二三十个小子,提着铁棍马刀。我抓了扁担靠墙站着等。 他们围住了我,刀棍乱来,我提起扁担撒个花,一个小子的棍给绞飞了。我拿平了 扁担一送,他们往后一躲。我瞧准那个丢了棍子的小子,阴手换阳手一点他的胸脯 儿,他往后就倒,我趁势儿托地跳了出去,想回头再打几个显显咱于家少林棍有多 么霸道,冷不防斜刺里又跳出个程咬金来,一下打在我胳膊上,我急了,忍着疼, 把扁担横扫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刮子,那小子一脸的血,蹲在地上,我一撒腿跑我 的。 往后我就懂得怎么能不花钱吃饭,不花钱找地方儿睡觉。成天在街上逛,朋友 也有啦。我就这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活下来了。他妈的,咱小狮子巴巴地丢了家 跑到上海来当个“老兄弟”!你知道什么叫“老兄弟”?“老兄弟”就是没住的, 没吃的,没穿的痞子,你们上海人叫瘪三。“老兄弟”可不是容易当的,那一大咕 噜串儿的“条子”就够你麻烦的。热天还好,苏州河是现成的澡堂,水门汀算是旅 馆。可是那印度鬼子他妈的真别扭,他的脾胃真怪,爱相公。我的脸蛋也满漂亮的, 鼻直口方,眉毛儿象两把剑,又浓又挺,就透着太黑了点儿,可就在这上面吃了亏 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河沿子睡觉,咕咚咕咚大皮鞋儿声音走近来了,一股子臭味 儿。我一机灵,睁开眼,一只黑毛手正往我肚皮儿上按来,一个印度鬼子正冲着我 咧着大嘴笑呢。我一瞧那模样儿不对眼,一把抓住了那只大毛手,使劲往里一扯, 抬起腿一顶他的肚皮儿,我在家里学摔跤的时候儿,谁都怕我这一着儿,那鬼子叉 手叉脚地翻个跟头,直撅撅的从我脑袋那几倒摔了出去,我跳起身就跑,那印度鬼 子真讨厌,给他抓住了,你要扭手扭脚的,他就说:“行里去!”我打了好几个, 转眼到了腊月,西北杠子风直刮,有钱的全坐在汽车里边儿,至不济也穿着大氅儿, 把脖子缩在领圈子里边儿,活象一只大王八。可是我只有三只麻袋,没热的吃,没 热的喝,直哆嗦,虎牙也酸了。我不是不会说几句儿:“好心眼儿的老爷太太,大 度大量,多福多寿,明中去暗中来哇——救救命哪!”咱小狮子是打不死冻不坏的 硬汉!我能哈着背儿问人家要一个铜子吗?咱姓于的宁愿饿死,可不希罕这一个铜 子!有钱的他们情愿买花炮,就不肯白舍给穷人。店铺子全装饰得多花梢,大吹大 擂的减价,橱窗里满放着皮的呢的,我却只能站在外面瞧。接连下了几天雪,那雪 片儿就象鹅毛,地上堆得膝盖儿那么高。我的头发也白了,眉毛上也是雪,鼻子给 盖得风雨不透,光腿插在雪里,麻袋湿透了,冰结得铁那么硬,搁在脊梁盖儿上, 窸窸窣窣的象盔甲,那胳膊腿全不是我的了,手上的皮肉一条条的开了红花。这才 叫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法儿,小狮子也只得跟在人家后边儿向人家化一个铜子儿啦。 到傍晚儿我还只化了十五个铜子,可是肚皮儿差一点子倒气破了。我等在永安公司 的门口儿。两个小媳妇子跑出来啦,全是白狐皮的大氅儿,可露着两条胖小腿,他 妈的,真怪,两条腿就不怕冷。我跟上去,说道:“好小姐,给个铜子儿吧!”你 猜她怎么着?啊,我现在说起来还有气。 “别!好腌臜!”一个瓜子脸的小媳妇子好象怕我的穷气沾了她似的,赶忙跳 上车去。还有一个说道:“可怜儿的小瘪三!”她从荷包里边儿摸出个铜子儿来: “别挨近来!拿去!”把铜子儿往地上一扔,在汽车里边儿的还说:“你别婆婆妈 妈的,穷人是天生的贱种,哪里就这么娇嫩,一下雪就冻死了?你给他干吗儿?有 钱给瘪三,情愿回去买牛肉喂华盛顿!”我一听这话,这股子气可大啦。好不要脸 的小娼妇!透着你有钱喂狗——老子就有钱喂你!我把手里的十五个铜子儿一把扔 过去:“你?不要脸的小娼妇!什么小姐,太太,不是给老头儿臊的姨太太就是四 马路野鸡!神气什么的,你?你算是贵种?你才是天生地造的淫种,娼妇种!老子 希罕你的钱!” 在里边儿的那个跳了出来。我说:“呸!你来?你来老子就臊你!你来?”还 有一个把她拦回去了,说道:“理他呢?别弄脏了衣服!”她还不肯罢休,嚷道: “阿根:快叫巡捕来,简直反了……不治治他还了得!” “得了吧,你理他呢。阿根,开呀!” 汽车嘟的飞去了,溅了我一身雪,我气得愣磕磕地怔在雪边儿。咱小狮子天不 怕地不怕的铁汉子受娘儿们的气!饶我志气高强,不认识财神爷,就没谁瞧得起我! 往后我情愿挨饥受冻,不愿向有钱的化一个铜子儿,见了娘儿们就没结没完的 在心里咒骂。 大除夕那晚上,十一点多了,街上还是挤不开的人,南货店,香烛店什么的全 围上三圈人,东西就象是白舍的,脸上都挂着一层喜气——可是我呢?我是孤鬼儿 似的站在胡同里躲北风。人家院子里全在祭祖宗,有这许多没娘崽子在嚷着闹。百 子炮噼啪噼啪的——你瞧,他们多欢势。有一家后门开着,热嘟嘟的肉香鸡鸭香直 往外冒,一个女孩子跑过来啪的一声儿把一块肥肉扔给只大花猫吃。那当儿恰巧有 个胖子在外边走过,我也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子气,就跟上他了,他慢慢的在前面踱, 我跟在后边儿,他脖子上的肉真肥,堆了起来,走道儿时一涌一涌的直哆嗦。他见 我盯着自家儿,有丁点慌,掏出个铜子儿来往地上一扔。他妈的,老子希罕你的钱? 我真想拿刀子往他脖子上砍,叫他紫血直冒。我眼睛里头要冒火啦,睁得象铜铃, 红筋蹦得多高。他一回头,见我还跟着,给吓了一跳,胳臂一按兜儿就往人堆里边 儿挤,我一攒劲依旧跟了上去。北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 股劲儿。那晚上不是十二点也有一班戏的吗?咱们忙着躲债,他们有钱的正忙怎么 乐这一晚!那时奥迪安大戏院刚散场,人象蚂蚁似的往外涌,那囚攮的一钻就不见 啦。我急往街心找,猛的和人家撞了个满怀。我抬头一瞧,哈,我可乐开啦。他妈 妈的白里透红的腮帮儿上开了朵墨不溜揪的黑花儿!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的肩膀撞 着了一个姑娘的腮帮儿;她给我撞得歪在车门上。幸亏车门刚开着,不然,还不是 个元宝翻身?好哇!谁叫你穿高跟儿鞋来着?谁叫你把脸弄得这么白?不提防旁边 儿还有个姑娘,又清又脆的给了我一锅贴:“你作死呢!” “你才作死呢!”这一下把我的笑劲儿打了回去,把我的火打得冒穿脑盖了。 我一张嘴冲着她的脸就啐,我高过她一个脑袋,一口臭涎子把她半只脸瓜子全啐到 啦。前面开车的跳了下来。先下手为强,我拿着麻袋套住了他的脑袋,连人带袋往 下一按,他咕咚倒在地上,这一麻袋虱子可够他受用哩。哈,他妈的!我往人堆里 一钻。大伙儿全笑开啦。那晚上,我从梦里笑回来好几次。我从家里跑了出来还没 乐过一遭儿呢! 第二天大年初一,满街上花炮哧哧的乱窜,小孩子们全穿着新大褂儿,就我独 自个儿闷哈咄的,到了晚上,店铺子全关了门,那鬼鬼啾啾的街灯也透着怪冷清清 的,我想起幼时在家里骑着马灯到王大叔家去找玉姐儿的情景,那时我给她拜年, 她也给我拜年,还说是拜了征西大元帅回来拜堂呢。现在我可孤鬼儿似的在这儿受 凄凉。我正在难受,远远儿的来了一对拉胡琴卖唱儿的夫妻。那男的啾呀呜的拉得 我受不了,那女的还唱《孟姜女寻夫》呢。 “家家户户团圆转……” 拐个弯儿滚你的吧,别到老子这儿来。可是他们偏往我这儿走来,一个没结没 完的拉,一个没结没完的唱,那声儿就象鬼哭。男的女的全瘦得不象样儿,拱着肩 儿,只瞧得见两只眼,绷着一副死人脸,眼珠子没一了点神,愣磕磕的望着前头, 也不知在望什么,他妈的,老子今儿半夜三更碰了鬼! “家家户户团圆转……” 她唱一句,我心抽一下。我越难受,她越唱得起劲,她越唱得高兴,我越难过。 这当儿一阵北风刮过来,那个男的抖擞了一下,弦线断了。 “唉,老了,不中用了!”那个女的也唉声叹气的不唱了。他们都怔在那儿, 街灯的青光正照在脸上——你说这模样儿我怎么瞧得下去。不愁死人吗?我跑了, 我跑到拐角上烟纸店那儿买了包烟卷儿抽。从那天起,我算爱上了烟卷儿啦。我少 不得鼻子眼儿就少不得烟卷儿。 “老子?滚你妈的!妈!也滚!玉姐儿?滚你妈的小娼妇!老子爱你?滚你的! 滚远些!女人?哈,哈,哈!” 我一口烟把他们全吹跑了——吹上天,吹落地,不与老子相干。 话可说回来了。咱小狮子就这么没出息不成!瞧我的!我天天把铜子儿攒了下 来,攒满了一元钱,有本钱啦,就租车拉。我这人吗,拉车倒合式,拉车的得跑得 快。拿得稳,收得住,放得开,别一颠一拐的,我就有这套儿本领。头一天就拉四 元多钱,往后我就拉车啦。 拉车可也不是机灵差使,咱们也是血肉做的人,就是牛马也有乏的时候儿,一 天拉下来能不累吗?有时拉狠了,简直累得腿都提不起。巡警的棍子老搁在脊梁盖 儿上,再说,成天的在汽车缝里钻——说着玩儿的呢!拉来的钱只够我自家儿用。 现在什么都贵呀!又不能每天拉,顶强也只隔一天拉一天,要不然,咱们又不是铁 铸的怎么能不拉死哇。我在狄思威路河沿子那儿租了间亭子间,每月要六元钱,那 屋子才铺得下一张床一只桌子,你说贵也不贵? 房东太太姓张,倒是个好心眼儿的小老婆儿,老夫妻俩全五十多了,男的在公 馆里拉包车,也没儿女,真辛苦,还带着老花眼镜儿干活哪。她就有点儿悻晦,缝 一针念一句儿佛,把我当儿子,老跑到我屋子里来一边缝着破丁,一边唠叨;乏了, 索性拿眼镜往脑门上一搁,颠来倒去闹那么些老话儿:“可怜儿的没娘崽子,自幼 儿就得受苦。你没娘,我没孩子,头发也白了,还得老眼昏花的干活儿……阿弥陀 佛!前生没修呵!孩子,我瞧休怎么心里边儿老拴着疙瘩,从不痛快的笑一阵子? 闷吃糊睡好上膘哪。多咱娶个媳妇,生了孩子,也省得老来受艰穷……阿弥陀佛!” 他说着说着说到自家儿身上去了。“我归了西天不知谁给买棺材呢。前生没修,今 生受苦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抹鼻涕揩眼泪的念起佛来啦。这份儿好 意我可不敢领!可是她待我真好,我一回来就把茶水备下了。我见了她,老想起妈。 张老头儿也有趣儿,他时常回来,也叫我孩子。我要叫他一声大叔,他一高兴, 管多喝三盅白干儿。他爱吹嘴,白干儿一下肚,这牛皮可就扯大啦。那当儿已是三 月了,咱们坐在河沿子那儿,抽着烟卷听他吹。他说有个刘老爷时常到他主子家里 去,那个刘老爷有三家丝厂,二家火柴厂,家产少说些也是几千万,家里的园子比 紫禁城还要大,奴才男的女的合起来一个个数不清,住半年也不能全认清,扶梯, 台阶都是大理石的,叉巴子也是金的,连小姐大太们穿的高跟儿鞋也是银打的呢。 他妈的,再说下去,他真许说玉皇大帝是他的外甥呢!谁信他,天下有穿银鞋儿的? 反正是当《山海经》听着玩儿罢了。 咱们那一溜儿住的多半是拉车的,做工的,码头上搬东西的,推小车的,和我 合得上。咱们都赚不多钱,娶不起媳妇,一回家,人是累极了,又没什么乐的,全 聚到茶馆里去。茶馆里有酒喝,有热闹瞧,押宝牌九全套儿都有,不远儿还有块空 地,走江湖的全来那儿卖钱。有一伙唱花鼓的,里边儿有个小媳妇子,咱们老去听 她的《荡湖船》。 哎哎呀,伸手摸到姐儿那东西呀! 姐儿的东西好象三角田—— 哜咯龙冻呛…… 哎哎呀!哎哎呀!哎呀,哎呀,哎哎呀! 一梭两头尖, 胡子两边分…… 哈!够味儿哪!我听了她就得回到茶馆里去喝酒,抓了老板娘串荡湖船。喝的 楞子眼了,就一窝风赶到钉棚里去。钉棚里的娼妇可真是活受罪哪!全活不上三十 岁。又没好的客来,左右总是咱们没媳妇的穷光蛋。咱们身子生得结实,一股子狠 劲儿胡顶乱来,也不管人家死活,这么着可苦了她们啦。眼睛挤箍着真想睡了,还 抽着烟卷让人家爬在身上,脸搽得象猴子屁股,可又瘦得象鬼,有气没力地哼着浪 语,明明泪珠儿挂在腮帮儿上,可还得含着笑劲儿,不敢嚷疼。啊,惨哪!有一遭 儿,咱们四个人全挑上了一个小娼妇。她是新来的,还象人,腿是腿,胳膊是胳膊, 身上的皮肉也丰泽。那天才是第一天接客呢!好一块肥肉!咱们四个全挑上了。他 妈的,轮着来!咱们都醉了,轮到我时,我一跳上去,她一闭眼儿,手抓住了床柱 子,咬着牙儿,泪珠儿直掉,脸也青啦。我酒也醒了,兴致也给打回去了。往后我 足有十多天不上那儿去。张老婆儿唠叨唠叨,成天的唠叨,叫我省着些儿,逛钉棚, 不如娶个媳妇子。可是,咱们一天拉下来,第二天憩着,兜儿里有的是钱,是春天, 猫儿还要叫春呢,咱们不乐一下子,这活儿还过得下去吗?咱们也是人哪!过了不 久,我真的耐不住了,又去喝酒逛钉棚啦。一到茶馆里,一天的累也忘了,什么都 忘了,乐咱们的! 天渐渐儿地又热了,娘儿们的衣服一天薄似一天,胳臂腿全露出来哩;冰淇淋 铺子越来越多,嚷老虎黄西瓜的也来了。苦了咱们拉车的,也乐了咱们拉车的。坐 车的多了,一天能多拉一元多钱——有钱的不拿一元钱当一回事儿,咱们可得拿命 去换,得跑死人哪!老头儿没底气,跑着的时候儿还不怎么,跑到了,乍一放,一 口气喘不过来就完啦。狗儿也只有躺在胡同里喘气的份儿,咱们还拉着车跑,坐车 的还嚷大热毒日头里,不快点儿拉。柏油路全化了,践上去一脚一个印就象践在滚 油上面,直疼到心里边儿——你说呀,咱们就象在热锅子里爬的蟹呢!有一次我拉 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从江湾路往外滩花园跑。才跑到持志大学那儿,咱已跑得一嘴的 粘涎子,心口上象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点往外裂。脑袋上盖着块湿毛 巾,里边儿还哄哄的不知在闹什么新鲜玩意儿,太阳直烘在背上,烤火似的,汗珠 子就象雨点儿似的直冒,从脑门往下挂,盖住了眉毛,流进了嘴犄角儿,全身象浸 在盐水里边儿。我是硬汉子;我一声不言语,咬紧牙拼条命拉。八毛钱哪!今天不 用再拉了。坐车的那小子真他妈的大爷气,我知道他赶着往公园里去管没正经的干, 他在车上一个劲儿顿着足催,我先不理他。往后他索性说:“再不快拉,大爷不给 钱!”成!老子瞧你的!不给?老子不揍你这囚攮的?我把车杠子往地下猛的一扔, 往旁一逃,躲开了,他往前一扑,从车里掀出来,跌多远,那小子跳起身来——你 猜他怎么着?他先瞧衣服! “老子不拉了,给钱!”我先说。 他一瞪眼——这小子多机灵,他四周一望半个巡警也没,只有几个穿短褂儿的 站在一旁咧着嘴笑,那神儿可不对眼儿,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打闷棍的,说 道:“跌了大爷还要钱?”回身就走,我能让他跑了吗?我赶上去一把扯住他,他 没法儿,恶狠狠的瞪着我从裤兜儿里掏出钱来往地上一扔,我才放他走了。那天我 真高兴,象封了大元帅,一肚皮的气也没了,摔那小子一交,哈哈! 我回到家里,洗了澡,就手儿把衣服也洗净搓干了,搁在窗外。张老婆儿又进 来了,我知道她管累赘,逃了出来。张老头儿正坐在河沿子那儿吹嘴,我捡一块小 石子往他秃脑袋上扔。他呀了一声儿回过头来一瞧是我,就笑开啦。笑得多得味儿! “扔大叔的脑袋,淘气!孩子,这一石子倒打得有准儿!” “我的一手儿枪打得还要有准儿呢!他妈的,多咱找几个有钱的娘儿们当靶子。” “好小子,你是说当那个靶子,还是说当这个靶子?哈哈!”这老家伙又喝的 楞子眼了。“你这小子当保镖的倒合适。” “你大叔提拔我才行哪。要不然,我就老把你这脑袋当靶子。” 他一听叫他大叔,就是一盅。“成!你大叔给你荐个生意比打死个人还不费力 呢!多咱我荐你到刘公馆去当保镖的——啊,想起来了,刘公馆那个五姨太太顶爱 结实的小伙子……”他又吹开了。 那天真热!要住在屋子里边儿,人就算是蒸笼里边儿的饽饽哩,河沿子那儿有 风吹着凉快。张老头儿吃了饭再谈一回儿才走,我也不想回到屋子里去,抽着烟坐 在铁栏栅上面说闲话儿。坐到十二点多,风吹着脊梁盖儿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索性 躺在水门汀上睡了。我正睡得香甜,朦朦糊糊的象到了家,妈在哭,抽抽噎噎怪伤 心的。哭声越来越清楚,咚的一声,我一睁眼,大月亮正和高烟囱贴了个好烧饼, 一个巡警站在桥下打盹儿,原来做了个梦。他妈的半夜三更鬼哭!脑袋一沉,迷迷 糊糊地又睡去了。 第二天傍晚儿咱们在乘凉时,啊,他妈的,一只稻草船的伙计一篙下去,铁钩 扯上个人来!我死人见多了,咱们家那儿一句话说岔了,就得拔出刀子杀人,可没 见过跳河死的,怕人哪!那儿还象十个月生下来的人?肚皮儿有水缸那么大,鼻子 平了,胳膊象小提桶,扎一刀能淌一面盆水似的。我细细儿一瞧,原来就是钉棚里 那个新来的小娼妇,她死了还睁着眼呢!天下还有比咱们拉车的更苦的!我回到屋 子里去时,张老婆儿说道:“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今生做娼妇。”我接着做了 几晚上的梦,老见着这么个头肿脑胀的尸身。这么一来我真有三个多礼拜不去看花 鼓戏——看了又得往钉棚跑呀!往后渐渐儿的到了冬天,兴致也没了,才不去了。 冬天可又是要咱们拉车的性命的时候儿,我先以为冬天成天的跑不会受冷,至 不济也比热天强。他妈的,咱们拉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是舒泰的。北风直 吹着脸,冷且别说它,坐车的爱把篷扯上来,顺着风儿还好,逆着风儿,那腿上的 青筋全得绷在皮肉上面,小疙瘩似的。上桥可真得拼命哪!风儿刮得呼呼的打唿哨, 店铺的招牌也给吹得打架,吹飞顶帽子象吹灰,可是咱们得兜着一篷风往桥上拉, 身子差一丁点贴着地,那车轮子还象生了根。一不留神把风咽了口下去,象是吞了 把刀子,从嗓子到肠子给一劈两半。下雪片儿,咱们的命一半算是在阎王老子手里! 下小雪也不好受,夹着雨丝儿直往脖子里钻,碰着皮肉就热化成条小河,顺着脊梁 往下流;下大雪吗,你得把车轮子在那儿划上两条沟,一步儿刻两朵花才拉得动。 就算是晌晴的蓝天吧,道儿上一溜儿冰,一步一个毛儿跟头,不摔死,也折腿。可 是咱们还得拉——不拉活不了呀!咱们的活儿就象举千斤石卖钱,放下活不了,不 放下多咱总得给压扁,今儿说不了明儿的事!我拉了两年车,穷人的苦我全尝遍了, 老天爷又叫我瞧瞧富人的活儿啦。张老头儿跑来说道:“孩子,快给大叔叩头。可 不是?我早就说荐个人不费什么力!刘老爷上礼拜接着收到四封信要五十万,急着 雇保镖。我给你说了,一说就成!你瞧,大叔没吹嘴不是?明儿别去拉车,大叔来 带你去。孩子!哈哈,大叔没吹嘴不是?”他说着又乐开了。我一把扯着他到同福 园去。 第二天我扎紧了裤脚,穿了对襟短褂儿,心里想着刘老爷不知是怎么个英雄好 汉,会有这么多家产。吃了饭张老头儿来了,我把裤脚再扎一扎,才跟他走。刘公 馆在静安寺路,离大华饭店不远儿。他妈的,可真是大模大样的大公馆,那铁门就 有城门那么高,那么大。张老头儿一进门就谈开啦,他指着那个营门的巡警跟我说: “这是韩大哥。”我一听他的口音是老乡,咱们就谈上了,号房先去回了管家的, 才带着我进去。里边是一大片草地,那边儿还有条河,再望过去是密密的一片树林, 后边有座假山,左手那边是座小洋房,只瞧得见半个红屋顶,这边是座大洋房。这 模样儿要没了那两座屋子,倒象咱们家那儿山根。我走进一看那屋子前面四支大柱 子,还有那一人高的阔阶沿,云堆的似的,他妈的,张老美儿没吹,站在上面象在 冰上面溜,真是大理石的!左拐右弯的到了管家的那儿,管家的带了我去见老爷。 他妈的,真麻烦!他叫我站在门外,先进去了,再出来叫我进去。真是王宫哪!地 上铺着一寸多厚的毡子,践在上面象踩棉花。屋子里边放着的,除了桌子,椅子我 一件也认不得。那个老爷穿着黑西装,大概有五十左右,光脑门,脑构稀稀拉拉的 有几根发,梳得挺光滑的,那脑袋吗,说句笑话儿,是汽油灯;大肚皮,大鼻子, 大嘴,大眼儿,大咧咧的塑在那儿,抽雪茄烟,我可瞧不出他哪一根骨头比我贵。 我打量他,他也打量我,还问我许多活,跟管家的点一点脑袋,管家的带我出来了。 到了号房,张老头儿伴着我到处去瞧瞧。车棚里一顺儿大的小的放着五辆汽车, 我瞧着就吓了一跳。穿过树林,是座园子,远远儿的有个姑娘和一个小子在那儿。 那个姑娘穿着件袍儿不象袍儿,褂儿不象褂儿的绒衣服,上面露着胸脯儿,下面磕 膝盖儿,胳膊却藏在紧袖子里,手也藏在白手套里,穿着菲薄的丝袜子,可又连脚 背带小腿扎着裹腿似的套子。头发象夜叉,眉毛是两条线,中国人不能算,洋鬼子 又没黄头发。张老头儿忙跑上去陪笑道:“小姐少爷回来了?这小子是我荐来的保 镖,今天才来,我带他来瞧瞧,”他说着跟我挤挤眼。他是叫我上去招呼一声,我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不愿意赶着有钱的拍!咱小狮子是哪种人?瞧着那个小子的 模样儿我就不高兴,脸擦得和姑娘一样白,发儿象镜子,怯生生的身子——兔儿爷 似的,他妈的!他们只瞧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咱们兜了个圈子也就回来了,那 天晚上我睡在号房里,铺盖卷儿也是现成的。 除了我,还有个保镖的,是湖南人,叫彭祖勋,倒也是条汉子,咱们两个,替 换着跟主子出去。我还记得是第三天,我跟着五姨太太出去了一遭儿回来。才算雇 定了。那五姨太太吗,是个娼妇模样儿的小媳妇子,那脸瓜子望上去红黄蓝白黑都 全,领子挺高挺硬,脖子不能转,脑袋也不能随意歪。瞧着顶多不过二十五岁,却 嫁个秃脑袋的——古话儿说嫦娥爱少年,现在可是嫦娥爱财神爷!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妈的!那天我跟着她从先施公司回来,离家还有半里来地儿,轧斯林完了。五姨 太太想坐黄包车回去。我说:“别!我来把车推回家。” “你独自个儿推得动吗?”那小娼妇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开车的也说 还多叫几个人,我喝一声儿:“别!”收紧裤带,两条胳膊推住车,让他们上了车, 我浑身一攒劲,两条腿往地上一点,腰板一挺,全身粗筋和栗子肉都蹦了起来,拍 的一来,胸前的扣儿涨飞了两颗,一抬腿往前迈了一步,那车可动啦。一动就不费 力了!我一路吆喝着,推着飞跑,来往的人都站住了瞧,跟了一伙儿瞧热闹的,还 有人扯长怪嗓子叫好。到了家,我一站直,那小娼妇正在汽车后面那块玻璃里边瞧 着我,老乡和两个号房,还有老彭都站在那儿看。老彭喝了声:“好小子!” “你索性给推到车棚里去吧!”小姐原来刚从学校里回来,也跟在咱们后边儿, 我倒没瞧见她。 “这小子两条胳膊简直是铁打的!”五姨太太跳下车来瞧着我。妈的,浪货! “成!”我真的又想推了,咱老乡笑着说道:“好小子,姑娘跟你说着玩儿的!” “说着玩儿的?”他妈的,咱小狮子是给你打哈哈的?小姐问我叫什么,我也 不理她,回到号房里去了。 “还是弯巴子哪!五姨,咱们跟爹说去,好歹留下这小子。” 这么着,我就在那儿当保镖的了;成天的没什么事做,单跟着主子坐汽车,光 是工钱每个月也有五十元。只在第八天傍晚儿出了一遭儿岔子。我把老爷从厂里接 回来,才到白利南路,你知道那条路够多冷僻,巡警也没一个,已是上灯的时候儿, 路旁只见一株株涂了白漆的树根,猛的窜出来四五个穿短褂儿的想拦车,开车的一 急就往前冲,碰的一枪,车轮炸了。车往左一歪,我一机灵,掏出手枪,开了车门, 逃了下来,蹲在车轮后面,车前两支灯多亮,我瞧得见他们,他们瞧不见我,我打 了一枪,没中。他们往后一躲,嚷了声:“有狗,”呼的回了一枪,打碎了车门上 的厚玻璃,碎片儿溅在我的脸上,血淌下来,我也不管,这回我把枪架在胳膊上, 瞧准了就是一枪,一个小子往后一扑,别的扶着跑了,嘴里还大声儿的嚷:“好狗! 打大爷! ” 第二天赏了我二百元钱,我拿着钱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个小子的话: “有狗!”他妈的,老子真是狗吗!可是绑票的还没死了这条心,隔了不上一礼拜, 五姨太太给绑去了。老彭忘了带枪——是他跟着去的,赤手空拳和人家揪,给打了 三枪。五姨太太算出了八万钱赎了回来。那娼妇真不要脸,回来时还打扮的挺花哨 的,谁知道她在强盗窝里吃了亏不曾?可是老爷,他情愿出这么多钱的忘八!老彭 在医院里跑出来,只剩了一条胳膊,老爷一声儿不言语,给了五十元钱叫走,就算 养老彭一辈子,吃一口儿白饭,也化不了他多少钱,他却情愿每年十万百万的让姨 太太化,不愿养个男儿汉。我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眼儿!还有那个老太太,我也 不知还比张老太婆儿多了些什么,成天在家里坐着,还天天吃人参什么的,三个老 妈子服侍她一个;张老太婆儿可还得挤箍着老花眼缝破丁。都是生鼻子眼儿的,就 差得这么远! 他们和咱们穷人真是两样的,心眼儿也不同。咱们成天忙吃的穿的,他们可活 得不耐烦了,没正经的干,成天的忙着闹新鲜玩意儿还忙不过来。看电影哪,拍照 哪,上大华饭店哪,交朋友哪,开会哪,听书哪——玩意儿多着哪。那小姐吗,她 一张脸一个身子就够忙。脸上的一颗痣我就弄不清楚,天天搬场,今儿在鼻子旁, 明儿到下巴去了,后儿又跑到酒涡儿里边儿去了,一会儿,嘴犄角那儿又多了一颗 了。衣服真多,一回儿穿这件,一回儿穿那件,那式样全是千奇百怪的,张老头儿 真的没扯牛,有一次她上大华饭店去,真的穿了双银的高跟儿皮鞋。老乡说她的袜 子全得二十五元一双呢。咱们拉车的得拉十天哪!少爷也是这么的,今儿长褂儿, 明儿西装——还做诗呢! 咱们见下雪了就害怕,他们见下雪了就乐,拿着雪扔人。我走过去,冷不防的 一下扔了我一脸。我回头一看,那小姐穿得雪人似的,白绒衫,白绒帽,还在抓雪 想扔我,拿老子取乐儿?我也抓了一团雪一晃,她一躲,我瞧准了扔过去、正打中 脖子。少爷和五姨太太全在一旁拍手笑开了。他们三个战我一个,我真气,我使劲 地扔,少爷给赶跑了。五姨太太跌在地上,瞧着笑软了,兀自爬不起来。我抓了雪 就赶小姐,她往假山那边儿跑,我打这边儿兜过去。在拐角上我等着,她跑过来撞 在我怀里,倒在我胳膊上笑,我的心猛的一跳。她老拿男子开玩笑,今儿爱这个, 明儿爱那个,没准儿,现在可挑上了我。少爷也是那么的,他爱着的姑娘多着哪, 荷包里有的是钱,谁不依他。玩儿的呀!可是咱小狮子是给你开玩笑的?我一绷脸, 一缩胳膊,让她直撅撅地倒在地上。走我的!她自己爬了起来,讨了没趣儿,干瞪 眼。 这还不新奇,有天晚上我在园子里踱,月亮象圆镜子,星星——象什么?猛的 想起来了,玉姐儿的跟珠子!我的心象给鳔胶蒙住了,在小河那边猛狐丁地站住了, 愣磕磕地发怔。山兜儿的那边儿有谁在说话。我一听是少爷的声气: “青色的月光的水流着, 啊啊山兜是水族馆……” 那小子独自个儿在闹什么?我刚在纳罕,又来了一阵笑声,还夹着句:“去你 的吧!”是五姨太太!好家伙!猛的天罗地网似的来了一大嘟噜,架也架不开,是 那小娼妇的纱袍儿,接着不知什么劳什子冲着我飞来,我一伸手接住了,冲着脸又 飞来一只青蝴蝶似的东西,我才一抬手,已搭拉在脸上了,蒙着眼,月亮也透着墨 不溜漱的,扯下来一看,妈的,一只高跟皮鞋,一双丝袜子!拿小娼妇的袜子望人 家脸上扔,好小子! “袒裸的你是人鱼, 啊啊你的游泳……” 什么都扔过来了! “嘻——呀!……” 在喘气啦!睡姨娘,真有他的!可是不相干,反正是玩儿的!他们什么都是玩 儿的:吃饭是玩儿的,穿衣服是玩儿的,睡觉是玩儿的……有钱,不玩儿乐又怎么 着?又不用担愁。一家子谁不是玩儿乐的?小姐,少爷,姨太太,老太太都是玩儿 过活的。不单玩玩就算了,还玩出新鲜的来呢!没早晚,也没春夏秋冬。夏天屋子 里不用开风扇,一股冷气,晚上到花园去,冬天吗,生炉子,那炉于也怪,不用生 火,自家儿会暖。他们的冷暖是跟市上的东西走的,卖西瓜冰淇淋了,坐篷车,卖 柿子,卖栗子了,坐跑车,卖鸡呀鸭的吃暖锅了坐轿车。咱们成年的忙活儿,他们 成年的忙玩儿。那老爷吗,他赚钱的法儿我真猜不透。厂里一礼拜只去一遭儿,我 也不见他干什么别人不会干的事,抽抽雪茄,钱就来了,他忙什么?忙着看戏,玩 姑娘哪!他这么个老头儿自有女人会爱他,全是天仙似的,又年轻,又漂亮,却情 情愿愿地伴着他。家里有五个姨太太,外面不知有多少,全偷野老儿,自家儿绿头 巾戴的多高,可满不在乎的。有个拍电影的段小姐真是狐精。他顶爱她。一礼拜总 有两次从天通庵路拍电影的地方接到旅馆里去。她身上的衣服,珠项圈……什么不 是他给的呀!说穿了她还不是娼妇?钉棚里的娼妇可多么苦?还有这么乐的,我真 想不到。少爷也看上了她了。那天我跟了他到段小姐家里,他掏出个钻戒叫我进去 给她,说老爷在外面等着。那小娼妇——你没瞧见呢!露着白胳臂,白腿,领子直 开到腰下,别提胸脯儿,连奶子也露了点儿。她进了汽车,一见是少爷,也没说什 么话。车直开到虹桥路,他们在一块草地上坐下了,我给他们望风。那草软软儿的 象毛巾,什么事不能干哪!他们爷儿俩真是一对儿,大家满不在乎的,你玩你的, 我玩我的,谁也不管谁。别说管儿子,那小娼妇看上我身子结实,要他吩咐我去伴 她一晚上,他也答应哩。那小娼妇拿身子卖钱,倒玩起我来啦。可是牛不喝水强按 头,他叫我去我不能不去。我存心给她没趣儿,谁知道,妈的,她真是狐精!那时 正是热天。她穿的衣服,浑身发银光,水红的高跟儿缎鞋,鞋口上一朵大白绸花儿, 紫眼皮儿一溜,含着笑劲儿,跟我说话儿,我口渴,喝了一杯洋酒。这一来可糟了! 她往我身上一坐,一股子热嘟嘟的香味儿直冒。我满想不理她,可是那酒就怪,喝 了下去,热劲儿从我腿那儿直冒上来,她回过头来说道:“别装正经,耍个嘴儿呀!” 她攒着嘴唇迎上来。好个骚狐精,那娇模样儿就象要吞了天,吞了地,妈的吞了我! 她的奶子尖儿硬啦,象要刺破薄绸袍儿挺出来似的,我一撕,把她的袍子从领子直 撕下去——什么看不见呀!妈的,浪上人的火来了。冷不防地她跳起来,逃开了, 咬着牙儿笑。我一追,她就绕着桌子跑。死促狭的小娼妇,浪上人的火来,又逃着 逗人?我跑又不能跑,她还在那儿笑着说道:“一般急得这个样儿,还装正经!” 我急了托地一蹦,从桌子这边儿跳到那边儿,……他们连这件事也能闹这许多玩意 儿。那小媳妇子胸脯儿多厚,我一条胳膊还搂不过来,皮肉又滑又白,象白缎子, 腿有劲,够味儿的!我闹得浑身没劲,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睡去了。 半晚上我猛的醒回来,一挪手正碰着她。月光正照在床上,床也青了,她象躺 在草上的白羊,正睡得香甜。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跳河死的那个小娼妇,就象睡在 我旁边似的。我赶忙跳起来,往外跑,猛想起没穿衣服,赶回来找衣服,一脚踩在 高跟鞋上面,险些儿摔了个毛儿跟头。他妈的,真有鬼!衣服什么的全扔在地上, 我捡了自家穿的,刚穿好,她一翻身,象怕鬼赶来似的,我一气儿跑了回来。往后 我见了她,她一笑,我就害怕。咱小狮子怕她!我自家儿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儿事。 我在那儿当了一年半保镖的,他们的活儿我真瞧不上眼。我有时到张老头儿家 里去,瞧瞧他们,回来再瞧瞧老爷少爷,晚上别想睡觉。不能比!瞧了那边儿不瞧 这边儿,不知道那边儿多么苦,这边儿多么乐。瞧了可得气炸了肚子!谁是天生的 贵种?谁是贱种?谁也不强似谁!干吗儿咱们得受这么些苦?有钱的全是昧天良的 囚攮。张老头儿,他在主子家里拉了十多年,小心勤苦,又没短儿给他们捉住了, 现在他主子发财了,就不用他了。这半年他嘴也不吹了,我去瞧他时,他总是垂头 丧气地坐在家里。他这么老了,还能做什么事?我去一遭儿总把几个钱给他。他收 了钱,就掉泪:“多谢你,孩子!”他们两老夫妻就靠这点子钱过活,张老婆儿晚 上还干活儿呢,一只眼瞎了!可怜哪。有一次我到那儿去,张老头儿病在床上,张 老婆儿一边儿念佛,一边儿干活。她跟我说道:“孩子哇!大米一年比一年贵,咱 们穷人一年比一年苦,又不能吃土。现在日子可不容易过哪!前儿住在前楼的一家 子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男的给工厂里开除了,闲在家里。孩子们饿急了,哭着嚷, 那男的一刀子捆了那个大孩子的肚子,阿弥陀佛,肠子漏了,血直冒。女的赶上去 抢刀,他一回手道:‘你也去了吧’劈了她半只脑袋。等他抹回头往自家儿肚子撩, 阿弥陀佛,那女的眼睁着还没死透,瞧着孩子在哭,丈夫拿刀子扎自家,一急就拼 着血身往刀口一扑,阿弥陀佛,半只脑袋正冲着刀锋,快着哪,象劈萝卜似的劈下 半个脑盖来!阿弥陀佛!他一瞧这模样儿痛偏了心,拿着刀子疯嚷嚷的往外跑,见 了穿长褂儿的先生们就剁,末了,阿弥陀佛,把自家儿的心也摘出来了!留下两个 孩子,大的还不到八岁,小的还在地上爬呢。等人家跑进去,那个小的正爬在地, 解开了他妈的扣儿,抓着他妈的奶子,嚷着哭哪!阿弥陀佛……”她那只瞎眼也淌 泪。我怎么听得下去?脑袋也要炸了!以后我真怕到那儿去。 咱们简直不如小姐的那只狗哪!妈的,我提起那条白西洋狗就有气,真是狗眼 瞧人低,瞧见小姐会人似的站直了,垂着两条前腿摆尾巴,见了咱们吗,对你咕咕 眼,吆唤了两声夹着尾巴跑了。每天得给它洗澡,吃牛肉,吃洋糖,吃冰淇淋,小 姐吃的都有它的份——妈的,咱们饭也没吃的呢!我也不管小姐在不在,见了它就 踹。 我做到第二年夏天真做不下去了,小姐老缠着我。我知道她恨我,可又不愿意 叫我走,她时常逗我,猛的跑来躲在我怀里,不是说给我赶那只狗,别让走近来, 就说你挟着我回去吧,我脚尖儿跑疼了。我故意不把她放在眼里。爱女人?我没那 么傻!压根儿爱女人就是爱×××××现在要是玉姐儿来逗我,也许会爱她。除了 玉姐儿,我眼里有谁?你知道她要玩个男子,谁肯不依她?生得俏,老子有钱,谁 不愿意顺着杆儿爬上去?我可是傻心眼儿。咱小狮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给你玩儿 乐的?你生得俏,得让老子玩你,不能让你玩我。我给你解闷儿吗?我偏给她个没 趣儿。她恨得我什么似的,那狗入的小娼妇时常当着大伙儿故意放出主子的架子来 怄我。我可受不了这份罪!这几个钱我可不希罕。 那天我到张老头儿那儿去,离吉元当不远儿,聚着一大堆人,我挤进去看时, 只见一个巡警站在那儿,地上躺着个老婆儿,脸全蒙着血,分不清鼻子眼儿,白头 发也染红了,那模样儿瞧着象张老太婆儿。旁边有两件破棉袄儿也浸在血里。我一 问知是汽车碰的,当下也没理会。挤了出来,到张老头儿家里。他正躺在床上,又 病了!这回可病得利害,说话儿也气喘。我问张老太婆哪儿去了。 “啊,孩子!”他先淌泪。“我病了,她拿着两件破袄儿去当几个钱请大夫。 去了半天啦,怎么还不见回?天保佑,瞎了一只眼,摸老瞎似的东碰西磕别碰了汽 车……” 我一想刚才那个别是她吧,也不再等他说下去,赶出来,一气儿跑到那儿,大 伙儿还没散,我细细儿的一瞧,可不正是她!我也不敢回去跟张老头儿说,我怎么 跟他说呢? 我掩着脸跑到家里,老乡一把扯住我说:“你到哪儿去来着?哪儿没找到?老 爷等着使唤你,快去!”我赶忙走进去,半路上碰着了老爷,五姨太太,和小姐。 我一瞧那模样儿知道又要出去兜风了。妈的,没事儿就出去兜风,咱们穷人在汽车 缝子里钻着忙活儿呢!老爷见了我就大咧咧的道:“你近来越加不懂规矩了,也不 问问要使唤你不,觑空儿就跑出去。”滚你妈的;老子不干,我刚要发作,小姐又 说,“呀!我的鞋尖儿践了这么些尘土!你给我拭一拭净。” “滚你妈的!” 老爷喝道:“狗奴才,越来越象样了。我没了你就得叫绑票给绑去不成?你马 上给我滚!” 我也喝道:“你骂谁呀?老子……”我上去,一把叉住他,平提起来,一旋身, 直扔出去。小姐吓得腿也软了,站在那儿挪不动一步儿。我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耳 刮子:“你?狗入的娼妇根!想拿我打哈哈?你等着瞧,有你玩儿乐的日子!咱小 狮子扎一刀子不嚷疼,扔下脑袋赌钱的男儿汉到你家来做奴才?你有什么强似我的? 就配做主子?你等着瞧……” 谁的胳膊粗,拳头大,谁是主子。等着瞧,有你们玩儿乐的日子!我连夜走了。 1930年8月1日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