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徐很无聊地眯缝起眼睛,上网消遣。有个人发了个帖子说:“娶一个爱我的 人做妻子,偷一个我爱的人做情人,这才叫做了男人。”老徐噗嗤一笑,手指头就 弹钢琴似的敲击键盘:“要一个女人过日子,弄一个女人来休闲,这是男人的功课。” 有人敲门,老徐赶紧换网页。来了一个老户头,找郝经理,谈一笔不大的出口加工 业务,一万条牛仔裤。两个老熟人一根香烟的工夫就把事情说好了;郝经理一来, 老徐就代为转告。送走来客,老徐就不停地抚摸肚皮。老徐早就跟女人一样有了个 松弛的肉肚皮。这动作很舒坦———老徐正在犯愁的见面礼有着落了。老徐心想: “业务就是钞票,当然要当仁不让。郝经理也曾经拿走过我的业务,礼尚往来嘛!” 接下去老徐就去谈价码,当自己的生意做。 老徐敲定了订单,赶紧报喜似的给马老板打电话,这报喜的声音带了谄媚,甜 甜腻腻的。马老板“好呀!好呀!”地哼了两声,就无话。搁下电话,老徐心里老 大猜想。以前给马老板打电话,他笑得能把听筒涨破了。老徐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老鼠磨牙似的发恨。但老徐想,这见面礼小了,一万条牛仔裤,浙江老板看不上眼。 拿人家六万元的年薪,最起码做六十万的生意。老徐很快就想通了,自己有理由给 马老板轻视。老徐铆足了劲:一定要拿几十万的大单子奉送给老板,自己才能被重 视,被抬举。 老徐颠颠地送单子去。以前只要老徐说去,马老板马上派车子接,甚至亲自开 车子来。现在老徐乘火车去。哪有老板开车子接雇员的事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老徐自觉地恪守雇员的本分。浙江的私营企业足以让人刮目相看,别墅似的办公楼, 花园式建筑。老徐以前总是像站在二十八层楼上朝下看,苏州河都会变成皮鞋带, 这种小楼就是癞蛤蟆了。老徐觉得他的老板不得了,他完全有理由收敛自己国有大 公司工作人员的那种张狂。给国家做了几千万的生意,自己拿到了什么?折磨着自 己的职业道德,老徐跨进小楼,脚步不自禁就小心翼翼了,想起今非昔比,是一个 雇员给老板汇报业务,就油然而生了些许邀功请赏的狐媚。 马老板站起来,从老板桌前伸出手,和老徐潦草地握了握。老徐立即觉得马老 板没礼貌,没修养。以前,马老板老远就跑过来,握着他手使劲摇,摇得他快要脱 臼。“农民企业家,没文化。”老徐心想,要自己不去计较小节。老徐把单子摊在 马老板眼前,表决心说:“马老板,我不会白拿你一份薪水的,食君之禄,忠君之 事,大单子你放心。”老徐说得文质彬彬,想保持一份文化上的优势。马老板哈哈 一笑,说:“对,这话我爱听。说穿了,雇员就是打工仔,从这点来说,工人和什 么经理没有区别。我对手下人说,给我打工,就要对我忠诚。老实说,你们上海人 做我的星期天经理,我抓一把拣拣。我最讨厌你们上海人的是什么?吃我的拿我的, 还要给我端国家干部的臭架子,好像上海人就是天皇老子。我知道你老徐不是那种 不知天高地厚的戆大,我们会合作愉快的。”老徐讷讷,想冲天一怒,忍了,想唯 唯诺诺,忍不住,绞着双手,指关节咯咯响。老徐知道了,以往的那个小心奉承、 殷勤伺候的马老板,老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早就在等君入瓮,好发泄满心眼的积怨。 “老徐,我这人做事情最上路了,马上去会计那儿拿薪水,一巴掌。只要你做得好, 我不会亏待你。”老徐的心正跟铁锈的一把锁似的,这时就像被一滴油润滑了。这 世上什么都不少,只缺钱。“马老板,做事情要凭良心,你待我不薄,我死心塌地 了!”老徐马上觉得这话肉麻,但念头一闪就消失了,怕马老板后悔,煮熟的鸭子 飞了———钞票的事情,落进自己的口袋才是真实的。老徐有些失态,一旋身时撞 倒一只椅子。“喂,老徐,晚上杭州的一家外贸公司要来人,也是国家大公司,顺 便,海鲜城。”马老板叫他。老徐的后脑勺长出了眼睛,看见马老板那张白白红红 的肉团团的脸庞上满溢着讪讪的笑。老徐心里怏怏的。老徐以后只能让马老板“顺 便”了。老徐的身子在厚实的柚木大门口消失时,他的嗓子里逼出几声细吟:“不 了不了不了……” 老徐当天就赶回上海。老徐心里空落落的,只是给口袋里的人民币烙着,才以 为自己不虚此行。老徐疲劳极了,觉得自己像粉末似的在火车的铁轮下轰隆隆地消 散,到了上海南站,灵魂才像一团面粉捏拢来。老徐生硬地跳下车,直扑新房装修 现场。老徐觉得自己假使不怒发冲冠一回,就不是个男人。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