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当余曼在咖啡屋中接到许桥发来的短信时,她有些不敢相信。 她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挫折,或者说,从小到大,几乎很少有人能 够拒绝她的请求。她的美丽,她的财富,都是无坚不摧的武器,而且她并不是那种 喜欢滥用它们的愚蠢女人,她会选择恰当的时机和恰当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愿望, 几乎每一次都会如愿以偿。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时间紧迫,她肯定会找到一种更 加微妙和完美的方式来做这件事,但关于小青山水坝工程的讨论今晚就要形成决议, 她只得仓促上阵。她想到了许桥可能拒绝,毕竟让一位市委书记收回自己才做出的 决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许桥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表 达他的意见。这是对她的羞辱。她是这样认为的。 一股神秘的愤怒从心底涌起,塞满了她的胸膛,这一刻,她非常想做什么破坏 性的举动,比如砸碎她面前所有能够砸碎的东西,她需要发泄,但是,最后一丝理 智让她克制了这种危险的冲动,同时,她觉得全身无力。这是那种深沉的羞辱感觉 带来的疲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走到她的对面坐下:“余总,很有情调啊。” 矮,但结实的身体,撑得西装非常饱满,似乎可以感觉得到衣服下肌肉的力量, 平头,方正的脸,但目光阴沉。“唐总。”余曼冲他点点头。他们见过两次面,一 次是在招标工作的筹备会上,一次是今天上午在领导小组办公室。她对他的了解更 多来源于这几天余氏建筑公司搜集的有关他们可能的竞争对手的资料,她多少知道 一些他的背景,但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他。她这时也没有什么心情跟一位 还算是陌生人的男人说话。 “还有朋友?”唐忠看着两杯咖啡。 “是。不过他有事已经先走了。”余曼说。她的声音依然低柔,但是这种优雅 的涵养所掩饰的,是一种难以觉察的盛气凌人,平时或者隐藏得更深,但现在因为 刚才许桥的离去,她有些心神恍惚,没有加以控制,唐忠感觉到了,而且他也感觉 到了对方对他的不欢迎,但他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笑笑:“咖啡在这种时候是不合 适的,为什么不来点红酒庆祝庆祝呢?” “唐总什么意思?”余曼身子坐直了些,恢复了一位生意人的敏感。 “余总何必装糊涂,差不多一个小时前,余总就应该知道这次小青山水坝工程 花落谁家了。而且我可以肯定,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绝不止您和我。”唐忠诡异地 一笑,“两个多亿的大工程啊,或者在你们余氏这样的大企业来说,不值一提,但 对于我那小小的建筑公司,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大单。” “唐总有什么指教?”余曼的声音虽然还是很低很柔和,脸色却已经严肃起来。 她觉察到了对方的敌意。她觉得她应该早点离开这里了。 “沿山打猎,见者有份。这么大个蛋糕,余总总得分点出来让我们也吃口饱饭 吧。”唐忠食指有节奏地在桌上点着,笑着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余曼有些心虚,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一周前来到商州决定参与竞标, 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但却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她情不自禁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两个服务生远远地站在吧台前,她们得到了她的吩咐没有招呼不要过来打扰她,但 是整个大厅另外有两桌客人,有一桌是两个年轻男人,这让她安心了一些。她这时 才想到,他不可能在这时候对她做什么。即使她现在干脆直接地拒绝他。想明白这 一点,她不禁为刚才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同时明白,她刚才的表现肯定被对方全 部看在眼中,这更增加了她的羞愧,然后这种感情转变成愤怒,加上刚才许桥留给 她同样的感受,她变得蛮横无理和勇敢起来。她冷冷地盯着对方,冷笑着说:“如 果我拒绝你呢?” “This is an offer u can not refuse 。”唐忠得意扬扬地吐出这句英语, 流利,而且字正腔圆,似乎他费了很多工夫来练习它。余曼不由得一怔。在她得到 的资料中,眼前这位黑道混混连高中都没有读过,但是她立刻就想到了这句话的出 处,或者这位黑道混混把唐·科利奥尔当成偶像,学到了教父这句经典台词,或者 他是故意用来提醒他的黑道背景。她心中冷笑,但脸上表情不变,她不会被对手这 些枝节影响的,在谈到真正的生意,她会立刻恢复她的沉着与镇定:“好吧,那请 您说说你那不容拒绝的理由。” “我已经找了你一个小时。”唐忠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商州虽然不比 省城大,但是要找一个人,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一点线索也没有的时候。 余总你没有开自己的车,也没有告诉你的属下你的去处,但是,我还是找到了你。” 余曼静静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绝不会问。唐忠笑笑,依然是那 副得意扬扬的表情,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商场中不是有一句话‘细节决定成功 ’吗?我只是想用这个来向您,余总表明,我是土生土长的商州人,虽然不能说在 商州没有我办不成的事,但我有很多先天有利的条件,或者,换句话说,我是地头 蛇,余总您是过江猛龙,人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又道是‘有钱大家赚’,余 总……” “这理由不好。”余曼冷冷地打断了他。 “呵呵,余总不喜欢听这些江湖话,那么,我就直接说了吧。事情已经是这样, 我必须尊重余总你们公司中标这个现实,更没有痴心妄想把这个工程再从余总手中 抢过来。我只想和余总合作。我有现成的施工队伍,施工设备也一应俱全,一句话, 我想为你们余氏建筑公司提供整个工程的具体施工。这会省你不少事。如果你自己 组织施工队伍,那要在春节之后了,这会耽误工期,势必对工程进展造成影响,邱 市长对于工期是要求很紧的,如果你们在丰水期进行水下施工,那么可能增加不必 要的难度和危险,而我能够为你避免这一切。就算是我给你打工,如果你认为是转 包给我,我也同意。” “听起来不错,但是,明明是我一个人能赚十块钱的生意,现在却要两个人来 分。”余曼冷冷地讥讽。 “不应该这样看问题,余总。我也没有那么贪心,最多分到四块钱我就满足了。” 唐忠无谓地一笑,“或者你认为你吃了亏,但我也并不是白白赚这个钱的。我能够 保证你的工程款及时划拨到位,工人不会闹事,各种主管部门不找你的额外麻烦, 一句话,整个工程将顺利完成,你就躺在家中等着数钱。” “你是在威胁我?”余曼反应很快,毫不畏缩地瞪着他,“你的意思是,如果 我不答应你,就会有各种主管部门来找我的麻烦,工地会被骚扰,甚至工程款永远 被拖欠?” “你要真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任何人都无法主宰别人的思想,除了那些邪教 的教主。”唐忠显得非常有耐心,胸有成竹,“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谁 叫我这人在别人的眼中形象不好呢?像我这种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世,学 历,只有烂命一条。”他淡淡一笑,目光炯炯,“你肯定认为我在说大话,你有市 委书记的同学做后盾,这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的武器,应该可以解决在商州的一切 难题,但是,真的是这样吗?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是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比如运 气,比如不期而至的灾难。我打个比方吧,比如余总以为自己的工地是坚不可摧的 堡垒,但是,一位毫不相关的防疫站工作人员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来检查你们工人的 饮食卫生,给你们开出罚单甚至整顿的通知书,这种时候我不相信一位市委书记会 干涉他的正当工作;再比如,余总,你拥有无数人羡慕的财富、美貌和地位,但是 一位素不相识的路人可能在路上把你撞翻在地,你跌倒时摔烂了脸,你会怎么办? 你可以报警,凶手被抓住了,如果你非要把这当成一起刑事案件的话,但是,撞了 人能够定他什么罪?或者你可以要求你的市委书记同学判他个三年五年,但这同样 无法挽回你的损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避免它。余总,你认 为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但余曼并没有多少害怕,她只是感到沮丧。眼前这个男人 口口声声的市委书记,已经抛弃了她,或者出于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或者是为了 打击一下对方的自以为是,她冷冷地说:“或者你的情报并不准确。小青山水坝工 程,我并没有完全拿下,其中休闲区被分割出去了。” “分给谁了?商二司?”唐忠果然露出吃惊的表情。他接到蔡志奇的电话时, 还没有展开晚上的讨论,而当邱仲成召集领导小组成员传达许桥的意见时,蔡志奇 已经无法再通知他了。他并不知道后面的变化。 “商一司。” “这样啊。”唐忠更加吃惊,沉思着喃喃说,“休闲区工程量不大,但应该能 够占到整个工程利润的三成,是谁要……”他想的是谁要阻挡这位市委书记的同学 独占整个工程:邱仲成?赵文东?他不能得出肯定的结论,这后面复杂的关系显然 不是他这样一位黑道大哥能够在第一时间就能够想通的。可能以后他会知道真相, 但绝不是现在。余曼冷笑着看着他,她显然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但是他立刻恢复了他的精明和思考:“余总,那么现在,我们更有必要合作。” “这又是什么理由。” “我可以帮您挽回这个损失。同时,我甚至可以承诺,我得到的利润绝不会损 害到您,余总您完全可以得到你最初预计从整个工程中获得的利润那么多。”唐忠 重新露出自信,得意扬扬的表情,“在签订正式合同文本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其中 实质性的条款上做些工作,这是一;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签订合同后,对于其 中一些重要的条款,比如工程计量,原材料价格等进行重新约定,这能够得到一笔 工程追加款,这笔款项的多少,那就要看我们的努力程度了。” 余曼没有说话,她皱起眉头,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跟眼前这个人合作的可能性。 第二天上午十点,商州市政府第一会议室举行了小青山水坝工程中标公布会议, 由常务副市长喻书礼主持,市委书记许桥和市长邱仲成出席。 “……小青山工程通过西川省发改委批复后正式对外招标,共有十一家企业报 名,经过资格审查,符合投标资格的企业有九家,最后有八家企业进入投标,经过 小青山水坝工程领导小组的研究决定……整个工期为二十个月,预计在……” 喻书礼公布了小青山水坝工程的中标企业,实际上,参与投标的八家建筑单位 除了省里四家外,都在昨晚就知道了结果,但是出于尊敬,还是都派了代表出席这 个公布大会。作为中标的两家单位,余氏建筑公司和商一司,余氏的代表是余曼, 她在喻书礼后面做了简短的发言,表态不会辜负商州四百二十万人民的信任,一定 为商州奉献优质工程。今天她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端庄大方,高贵美丽,给每个 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整个会议和她的发言中,她没有看许桥一眼。在那些知 道一些隐情的竞争者看来,这是这位余氏集团执行总裁为了避嫌而故作姿态,他们 都想当然地以为余氏建筑公司能够中标绝对是因为她有一位市委书记的同学,实际 上只有一两个人知道她这样做是因为怨恨。同样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商一司经理 喜出望外的激动和结巴。 王向阳和唐忠也出席了这个揭标会。他们本来都可以派代表敷衍,尤其王向阳, 商一司只是他向阳集团的一个下属企业,用不着他这个集团董事长兼总裁出席这种 活动的,但是出于彼此幸灾乐祸的心理——王向阳以为自己成功地阻击了对手,这 个工程如果不是因为凌明山调走,已经成为唐忠的囊中之物了;唐忠则为自己另辟 蹊径而笑话对手的反应迟钝。他们坚持了整个过程,脸上都挂着还算愉悦的笑容。 跟所有行业一样,曾经占据统治地位的个体,在竞争中常常会输给新崛起的挑 战者,仅仅在这天晚上,王向阳就知道了新明建筑公司跟余氏建筑公司合作的情况, 他被愚弄了。他想起黄原当初的分析,他竟然没有重视,他感到无比的沮丧和愤怒, 但现在不是后悔生气的时候,他立刻直奔赵文东家,连电话也没有打。显然,这时 候唯一能够拯救他,或者说能够给他帮助,指点迷津,寻找对策的,只有这位商州 市委副书记了。他和赵文东的关系人所共知,他们之间也从来用不着避嫌和客气, 但是当他到达赵文东的家时,赵文东的妻子告诉他,赵文东下班后就把自己关在书 房中,一直没有出来,连饭也没有吃。 他推门进去,满屋的烟雾和赵文东脸上凝重的表情吓住了他,显然这位市委副 书记遇到了困难,而且现在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叫你来。”看见王向阳,赵文东示意他坐。然后他起身 打开窗户换气,等到烟雾散得差不多时,他才缓慢地对王向阳说:“硫酸厂那边有 问题了。” 虽然他得到这个消息差不多已经有两个小时,但这时候说出来,赵文东还是觉 得满嘴苦涩:“许桥开始插手开发区了。我们那个计划,肯定有大麻烦了。” 这一瞬间王向阳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忘记了他来的目的:“这、这、这……” 他有些失控地口吃起来。 “没有办法,只有反击了。如果这是我们唯一的路,那么我们就走吧。”赵文 东没有注意到这位名声在外的黑道强人的反应,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两个多小 时已经让他从最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愤怒和决 心,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缓慢地说:“准备战斗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