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事情的起因和过程简述如下:市委,市政府对开发区产业结构调整的指示, 得到了开发区各大企业工人同志们的支持和响应,他们主动选出自己的工人代表向 市委、市政府反映他们的意见,进行沟通,消除误会和分歧,最后取得了圆满的结 果。这样如何?”邱仲成征询地看着许桥。 “这个调子定得高了一些。”许桥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否决市长的部分说法。 现在资讯发达,省委肯定会知道真相的,说不定这时候都已经清楚了。“这样说吧 :市委、市政府对开发区产业结构调整的指示,由于宣传不及时,不到位,引起了 部分工人的猜测和误解,他们选出自己的工人代表来到市委反映意见,经过坦诚交 流,思想得到了沟通,绝大部分分歧和误解得到了消除,市委、市政府关于开发区 的产业政策正在平稳、顺利地推行。” “好,就这样。”邱仲成嚼咀了一下,觉得于公于私这时候都不便置喙,爽快 地表示同意,“一起吃饭?我已经安排了工人代表去政府招待所。老阮陪着。” 政府招待所就是商州宾馆。许桥立刻想到这样做会不会惹来工人代表的反感? 或者邱仲成正是因为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才故意用“政府招待所”来代替“商州宾 馆”。这个细节让许桥体察到这位市长的细心与聪明。但同样因为是细节,他决定 不去管它。“让老路和老阮去陪他们吧。我先给马省长打个电话汇报一下。” 马省长是常务副省长马健生,性格沉稳,脾气温和,先跟他沟通一下肯定比直 接向严宇汇报好得多。邱仲成理解地点点头,笑着说:“那我先去了。我也要先填 填肚子。今晚可能还要加加班,还有两天就过年,一大堆事在那垒着。” 邱仲成离去后,许桥打了聂冠军的电话。聂冠军就在市委大院外等着他。他们 见了面,“去哪儿?想吃啥?”聂冠军问。 “还不太饿。”许桥说。 “这很正常,就像很多新兵,第一次执行任务后,无论多累,都还是会保持那 种兴奋状态好半天。”聂冠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笑,“后怕吧?很多人会在战争中 保持勇敢,但会在战后需要心理咨询师抚慰。” “先找个地方喝点什么。”许桥没有理他。 “酒?” “咖啡。”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了音乐的味道,而且许桥故意选择了上次跟余曼坐过的那 个位置。这是种很奇妙的心理,但在这个非常时刻,似乎却是他自然的选择。他坐 下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毛衣下的领夹,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聂冠军捕 捉到了这个细节,但他猜不到是为什么。他放弃了这个努力。 “想不到商州还有这样雅致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聂冠军笑着说。 这句话把许桥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跟他上次来第一句问余曼的话一模一样。 聂冠军现在打量四周的好奇样子也跟几天前自己相差无几。出于一种促狭的心理, 许桥放低了声音深沉地问:“你想到了什么?校园的星空?林荫道?图书馆?扎着 马尾巴的女同学?” 这是上次余曼问许桥的话。聂冠军有些诧异地看着许桥,刚才还是一位心事重 重的政府官员,现在却摇身变成悠然闲逸的怀旧者,令他刮目相看。这时候服务生 过来了,聂冠军拿过酒水单,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了几眼:“先来两杯黑咖啡。我想 这味道适合你今晚的心情。” “喜欢黑咖啡的人,一般都在家里自己煮。但我看你不像一个能够自己动手的 男人。”许桥开始打击他的学长。 “但生活有时候是怪诞的,如果人一生的发展是像电脑一样都有固定的程序, 那未来的一切都将毫无美感可言。”聂冠军的回应似是而非,但立刻把话题拉回今 天的事来。这是他的长处。在引导说话的技巧上,他似乎比许桥更高明。 “那么,在固定的成功路径和未知的危险程序间,电脑会选择执行哪一条呢? 或者,它有这个选择?”许桥一脸迷惘,皱着眉头。想到刚才他在咖啡屋外面跟马 副省长打的电话,连这位一向温和的领导也批评了他几句,这真是令人沮丧,而接 下来的局势和其他几位省领导的反应,还不知道将是如何。 “这并不是你的错。实际上,如果我是一位省领导,我甚至可能会嘉奖你。像 这种毒瘤,早就应该割除。虽然,肯定会有阵痛。还有一点,凌明山当年没有动手, 我觉得这不是因为他比你高明,他看清了负面的影响,而是可能因为邱仲成用其他 的事缠住了他。开发区存在到现在,这应该是你的运气。总的来说,在对待开发区 这件事上,你肯定是做对了。只要目的正确,方法欠妥,也可以原谅,也允许改正。 你们不是经常这样说吗?”似乎是猜到了市委书记心中的忧虑,聂冠军不再弄玄虚, 回到了具体的现实问题上来,低声有力地安慰许桥。 “但是世界……存在即是合理,一种东西它客观存在,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 许桥本想说“世界上很多事并非只考虑单纯的对与错,尤其是他们这个圈子”,但 他改了口。他这位学长可能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能够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但他毕 竟从来没有在政府机关待过一天。有些东西是他无法理解和知道的。这是他和他的 差距。 “商州搞开发区绝对是个错误。”聂冠军冷哼一声,“加点盐?提神。我甚至 可以推断,像计算机处理同类数据一样,全国很大一部分开发区都是错误。你们这 些政府官员,块块条条分得太多,因此眼光只放在自己的条块内,干什么都是一窝 蜂,别人有,出成绩,就非要在自己的条块内也搞一个,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具体情 况,最后的结果是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或者几个开发区。商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就是 这种背景下产生的怪胎。” “一窝蜂似乎不是政府的专利,你们商人更热衷于这个。”面对聂冠军疯狂攻 击自己的大本营,许桥条件反射地进行反击,“资本都是往有利可图的领域涌去。 什么叫热钱?挤到一起才叫热,炒作的炒才叫热。就连吃东西挑餐馆,人们都喜欢 往人气足的地方去……” 说到这里,许桥意识到自己的论证出了错误,他及时地住口,但聂冠军已经抓 住他的破绽扬扬得意地说了下去:“是啊,这种群众的盲从心理真是无处不在。但 政府不是群众,你不能拿政府来跟群众相比。政府负有领导、监督等等作用,每位 行政长官应该具有高瞻远瞩的预见,具备统筹全局的安排,而不是只着眼于自己的 权限范围,像一个见识短浅的老农民,津津乐道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收成好坏。” 因为占到了上风,聂冠军乘胜推进:“这使我联想到了应用软件(特别是MIS 软件)的开发理论。西方的软件工程理论,开发应该由顶向下,即首先建好软件的 整体框架,然后逐步细化。而在国内,由于管理水平和信息化层次的限制,企业MIS 软件的开发基本上都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有各专业的小模块,最后逐渐凑成一个大 系统,就像现在这种你行我素的开发区,因为重复开发浪费,资源配置不合理,彼 此间无法形成整体合力等等,最后的结果是全民性的巨大灾难。” 但是这一次,是许桥抓住了聂冠军失误:“那么,我们按你的推论来吧。如果 我们看到了市与市之间的不协调,那么,我们就从一个省来规划,但同时,省与省 之间一样充满矛盾和冲突,比如重复投资,重复建设,那么,现在,假设我们的聂 同学是一位国务院总理,你认为你能来一个完美无缺的统筹规划?” 聂冠军苦笑起来:“当然,这其中隐藏着一个悖论。国与国之间也同样充满对 立和战争,不仅是政治经济文化之间的战争,还包括真实的战争。甚至,星球与星 球,星系与星系,宇宙与宇宙……说远了。还是回到商州开发区来吧。不讨论开发 区的存在是否合理,讨论这几家企业是否应该整顿,这总该有个结论吧?”他明智 地把话题收束回来。 “我觉得,你完全应该做官,你可能比我更胜任这个市委书记。”许桥半真半 假地看着聂冠军笑。 “但是,你只封了我个开发区主任助理。”聂冠军委屈地说。 “是有些屈才。”许桥真诚地说,“实际上,你比很多做了一生官僚的人,还 要成熟老练。如果不是我对你了解,还真以为你有过长期仕途经历。” “达·芬奇对学画者的指示是:‘假如你要画什么景物,你先注视痕迹纵横的 墙壁和颜色斑驳的石块,就会悟出各色各样的形象来。’做官也可以从那些失势的 官僚甚至锒铛入狱的阶下囚身上学到一些道理,正像我们这些商人,不仅要参照别 人的成功经验,更要分析那些失败的案例。万事万物的基本道理都是相通的。钱钟 书一生致力的工作就是‘打通’二字。古人也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 章。说的基本上都是一个道理。”聂冠军摇头晃脑地开始卖弄。表情丰富,变化生 动,“从失败中得来的教训尤其宝贵。吃堑长智,相信这一次工人游行对你的帮助 会很大。当然,你的工作失误,是可以理解的。年轻同志嘛,刚刚走上重要岗位, 总是想做出点成绩来的。憋了十几年,或者说磨了十几年的利刃,总想‘干将发硎, 奇花初胎,鹰隼试翼,乳虎啸谷’,不来个一鸣惊人,真是对不起十几年的卧薪尝 胆,夹着尾巴做人,是吧?还有,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一些受到邱仲成的刺激?实际 上,做官最稳妥的办法,用我们的行话来说,最‘安全的路径’应该是顺水推舟, 或者是所谓的上善若水,随其自然。自己的东西,诸如理想抱负之类,只能‘像做 贼似的加进去’。从这点上来说,你跟邱仲成都做得不好。无论你们是不是分别代 表了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这两种不同的做官风格,但在具体表现上,都太锋芒毕露。” “说胖就喘,你真夸不得。就算你说得再对,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当把某一 种经验上升到理论的时候,失败就注定了。还有一点。理论跟实际,永远存在距离。” 许桥被逗得哭笑不得,气恼地瞪着像位得意扬扬喜剧演员的聂冠军:他难道忘记了 正是因为他的撺掇和鼓噪,自己才决心推行软件园的!还有赵文东的悍然反击是谁 也没有想到的。 “你说得也有道理。当经验上升为理论,就会成为僵死的教条,实际上就注定 失败。也就是说,成功的理论是很难抓住的,或者说它根本就不存在。这有点像迷 走神经。迷走神经是一根脑神经,从主干伸出,走遍全身,解剖时它乱窜,很难确 定,故而被公元二世纪的古希腊医生命名为‘迷走’。或者说像一种具有智能生命 的孢子,它具有向观察者未知的方向变异的趋势。当它意识到观察者看透了它的真 相后,它一定会发生变异,从而让观察者总结的理论失败。”聂冠军难得地心平气 和,正当许桥奇怪时,他的学长语气突然一转,呵呵笑了,“但是,这正是世界最 美妙的一点。卡费罗曾经写过的一本有关期货理论的书籍,叫《期货市场黄金技术 分析》,非常有名,它上面的理论,每每被人以确凿的反例诘难驳斥,然而至今这 本书都是期货界人士的必读书,期货精英依然推崇这种最终只能是失败而绝不会成 功的东西。似乎有关做官的理论也是如此。” “我承认你是理论高手。那么,现在咱们回到具体情况上来吧。”许桥似乎在 无奈地表示退让,放弃纠缠,实际上,这是要求开始工作。 “好吧,纯粹为了你对我的夸奖,我也必须要对你提一个建议:已经干了,便 不能终止。这是奥赛罗的经典名言。”聂冠军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 “此话怎讲。” “首先是工人……” “工人这边就算了。”许桥打断了他。组织纪律不会让他告诉他刚才跟邱仲成 的决定,他换了个说法:“虽然他们不应该受人指使,但我能理解他们冲动的原因。 没有人愿意这样做的,他们是迫不得已。穷困如同跳蚤,处处咬人。我小时候也受 过穷。我不想追究工人们。这很伤感情。” “你这是主席嘲笑宋襄公那种‘蠢猪的道德’。”聂冠军毫不留情地嗤之以鼻, “道德高尚从来不是衡量一个政治人物的标准。何况,你根本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那您请说。”许桥好脾气地说。 “工人那里是必须要进行一定批评的。虽然,在方式方法上可以策略一些。谴 责是为同情增加力量。批评他们为后一步工作会留下从容腾挪的广阔空间。”聂冠 军老谋深算地说,“况且,这也是一种亡羊补牢,防止进一步的损失。你不会简单 地认为,你今天舌战群雄,工人同志们被你市委书记的领袖风范所倾倒,从此对你 五体投地,顶礼膜拜?错,这是完全不负责任的想法。举个例子,赵文东现在给你 演一出逼上梁山,因为对于产业结构调整政策的不满,某位工人愤然自残甚至自杀, 无论真假,都将造成巨大的恶劣影响。” 聂冠军的危言耸听把许桥吓了一跳,但这并不是没有可能。“还有呢?”许桥 强自镇定地继续问。 “最大的难题是厂方,或者说是资方。”聂冠军考虑了一下,无奈地说,“这 牵涉到巨大的利益损失,必须得动真格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我不需要战略指导,而需要战术方法。”许桥追问。 “如果没有别的好办法,还是从治理污染上着手吧。”聂冠军这次考虑得更久, 最后说,“你以为我最初给你提出的解决办法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吗?可以从明天开 始,派几个医疗小组到开发区为工人做免费体检,应该会有一些收获吧。” 这的确是一招杀手锏。但是不是有些过了呢?意图也太明显了。许桥沉思起来。 聂冠军误会了他的沉默,他立刻开始进一步的说服工作:“慈不掌兵,在权力 斗争中,没有什么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的。在进行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同时, 还应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是现实,没有任何一位政府官员能够例外,包括 许大书记您。一味防守是不行的。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是伟大的军事家拿破仑、 拳王阿里和巴西足球队的经典名言,也是任何一位政府官员都应该知道的教条。而 且,这次挑战,或者说危机似乎正是一个借力打力,击溃对手的最好时机,至少也 要重创对手,打痛对手。就像电脑配置中的性价比,这时出手,比以后再出手要好 个四五倍。” 聂冠军不说十倍,也不说数倍,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够做出四五倍的精确评估, 把许桥逗笑了。他考虑了一下,笑着说:“狗叫狗的,驼队依然前行。” 聂冠军听懂了他这句意味深长话的意思。这似乎宣告了今晚谈话的结束。至于 结果,只有等待了。两人都端起了自己的咖啡杯,品味那种韵味深长的苦涩。 “似乎换一个岗位就是一次新的人生。”许桥轻轻地叹口气。 “是的,完全不同。就像我从前每换一个行业,都似乎是死去一次又重生一样。” 这一刻两位同学完全心意相通,“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生总得继续。希腊神秘 哲学家说:人生不过是家居,出门,回家。我们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和 企图,不过是灵魂的思家病,想找着一个人,一件事物,一处地位,容许我们的身 心在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个安顿归宿。” 受到学长这句话的触动,许桥的心莫名其妙地一跳,似乎那个一袭紧身黑色线 衣的袅娜倩影,突然在这一瞬间带着幽香,从四周迷离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欢乐女神带领我们……”许桥的电话响了。他的彩铃是随机的《欢乐颂》, 自从吕小莲帮他设定,一直用到现在。 把一个人的思想、注意力和情绪完全与上一秒做切割,进入到另外一个可能完 全迥异的状态,有些类似科幻小说中的时空转移,这似乎是手机相比其他科技产品 比较独特而对使用者比较普遍的一个功能。当寻呼机出现的时候,很多人都有种怪 异的感觉,似乎你在这世上再隐秘的一个角落,都会被人发现,找出来,就算你是 在上厕所、偷情也不例外。有一些人对此做过一些讨论,从各个角度,但是,小儿 科的寻呼机迅速被更加恐怖的移动电话取代,就像某个历史时期国人对于打开国门 的洋枪洋炮中的前膛枪后膛枪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立刻面对更加先进的马克沁重机 枪。 1856年马克思以他特有的革命家口吻写下这样一句话:“蒸汽、电力和自动纺 机甚至是比马尔贝斯、拉斯拜尔和布朗基诸位公民更危险万分的革命家。”同样的 道理,手机和网络改变国民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不亚于蒸汽机对于西方工业革 命的作用。同时,手机正渐渐兼具网络的作用。手机带来的嬗变,不仅是技术上的, 而且是思想上的,可能要很多年后,才会有人系统、深刻地研究这个问题。 岑寂中而异常刺耳的铃声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许桥拿出电话看着来电号码, 闪烁的数字陌生而熟悉,两秒钟后,他超强的记忆力发挥了作用,脸上露出古怪的 表情接了电话。 “今天的游行新闻为什么不能播,是市委的决定吗?”岳胜男问,这句话肯定 是她准备了的,但语气有些迟疑,不像上一次那样因为愤怒而理直气壮,咄咄逼人。 但是,依然让许桥感到恼怒。 他想起下午他到达市委大院时看见那个一头金黄头发的女人,岳胜男肯定在台 长甚至可能是广电局局长那儿遭遇了挫折,但是她现在还把电话打过来,说明她一 直没有屈服,而且在等待着市委书记会议结束,但是,她为什么这样自信,认为许 桥就会再次支持她?她或者揣测不到上次许桥否决邱仲成后的复杂心理,但她至少 应该清楚这一次跟上一次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为什么还要这样做?难道一位 市电视台的编辑部主任竟然是一位政治白痴,或者她有一种病态的狂妄?或者她也 意识到一些,所以她相比上次语气显得柔和,甚至有一点低声下气的样子,但她这 个行动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想象的过分。许桥一瞬间有种冲动立刻掐了这个电话, 根本不予理睬,但他控制住自己,考虑了一下,温和地说:“市委的意见也是这样 的。” “正面报道也不行吗?”似乎早已想好了许桥各种态度的回答,岳胜男很快地 嘟哝着说。她的声音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发嗲,听起来非常舒服。 “你应该清楚,这类事件有它的特殊性,不能按一般的社会新闻来处理。市委 和市政府对此有统一的部署。这是关系着社会稳定的头等大事,作为一位新闻编辑 部主任,你应该有这种政治觉悟。”许桥稍稍含蓄地批评了一下她,然后说,“钟 台长还在台里吧?那你和他都来一下,马上,市委有重要的工作安排。” 他希望她不会愚蠢地认为他这样做是对她再次逾级汇报的重视,他让她和她的 顶头上司一起来,就是想明确地告诉她,正当的程序本来应该是怎么样的。这种电 话,打一次已经是政治上的冒险,怎么能像串门一样随便。同时作为电视台台长, 钟大庆应该会揣测今晚的会议为什么会让他和岳胜男一起参加,为什么市委书记的 指示会通过她来传达,他应该因此对这位总是逾矩的下属采取一些正常的防御。 他们起身离开咖啡屋。聂冠军送许桥回市委大院,他们简短地交流几句,聂冠 军要连夜返回省城。因为这次突发事件,他们只有迎难而上,聂冠军的游说工作要 加快,以配合许桥的进度。看来这个春节他和许桥都不可能有一天轻松的日子了。 他的车开出市委大院门口的时候,一辆半新的切诺基从门外驶进,聂冠军无意中扫 了一眼对方的驾驶室,他有些吃惊,开车的是上次他和许桥回省城时在高速公路入 口处看见的那个女人。 岳胜男跟许桥通了电话后,直截了当地去了台长办公室,转告了市委书记的通 知,然后没有等台长的帕萨特轿车,而是开着自己的吉普车直奔市委而来。她心中 的郁闷,这种表情自然在脸上表露出来,这种“轻嗔薄怒”是所有美丽女人的经典 表情,聂冠军的车灯扫过来打在她脸上的时候,金黄的头色似乎在那一瞬间开始燃 烧,聂冠军在那几秒钟完全被震撼了,纯粹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踩了刹车,挡 住了她的车。 突如其来的变化差点让两车相碰,岳胜男及时踩住刹车,但受了惊吓,她恼怒 地把头伸出窗外,看清了对方是什么人——她在聂冠军陪同邱仲成跟工人代表开会 时,在会议室外努力过,但被路进超委婉地制止不许采访和拍摄,但她因此知道了 聂冠军的身份,就是传说要跟市委书记联手打造软件园的万恶资本家,虽然她知道 工人们有些误解,但多少影响了她的一些倾向,这时候那种本可能不会存在的仇恨 突然凝固成形,她居高临下地瞪着聂冠军,恶狠狠地吼道:“奔驰了不起啊?信不 信我撞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聂冠军摸不着头脑,同时他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位美女会这 样粗鲁得近乎失态,但这让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小心地把车倒了一段,然后滑 出市委大院,在错车的那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再次转头去看她,再次被她的美丽 和愤怒不屑的表情所震撼。 十分钟后,他转出商州市区,马上就要进入高速公路,这时候他突然醒悟过来 她应该是谁,他记起了她挡风玻璃前放着有新闻采访字样的标牌。 他迫不及待地把车停在路边,拨打许桥的电话。这一刻他甚至没有顾及许桥在 做什么:“我们上次看见的那个美女,就是你正要招来开会的岳胜男吧?”他有些 气急败坏地说。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听见许桥平静地说:“是。”然后许桥挂了电话。 聂冠军在路边发了好几分钟的呆,觉得有种全身突然脱力的感觉。后来,他想 到了凌明山,他的心没来由地一痛。 差不多十分钟前,许桥在市委第三会议室看见岳胜男从门外走进来,他也是努 力控制自己,才没有让自己的吃惊表现出来。他已经“见”过她三次,但是现在才 算真正认识这位名满商州的美女,许桥立刻想到了凌明山,当真是“我见犹怜”, 又想起余曼,恰若春花秋月,同时,出于一种古怪的心理,他想从这位漂亮得惊人 的编辑部主任身上找出某种缺点来,他没有失望,他立刻发现了她的五官中嘴稍嫌 大了一些。 脸是人体最奇妙的部位,虽然只有眼、嘴、鼻等几个器官,但大小、组合方式、 位置的不同,却能变化出千姿百态的脸。美国研究人员在达·芬奇的画中,发现了 他创造美丽的公式:脸宽是鼻宽的四倍,前额的高度、鼻子的长度以及下颌骨高度 都相等。唯一有些差异的地方就是鼻子和嘴的比例。科学家们发现,较小的嘴是文 艺复兴时期的首选标准,达·芬奇认为嘴宽是鼻宽的一点五倍时最吸引人。而现代 科学家们研究发现,嘴宽是鼻宽的一点六倍时,才是最吸引人的面貌。这些公式的 精确性已经通过四百二十人对三十六名志愿者的肖像画的反应得到证实,其中三十 二名志愿者是来自演艺界的名人。 岳胜男的嘴明显超过这个科学比例,更非传统文化中略带病态审美观所推崇的 “樱桃小口”。这让带着故意挑剔眼光的许桥感到轻松,但是立刻,他发现岳胜男 的嘴似乎并非如此,他的感觉在发生变化。因为他跟着注意到岳胜男嘴里两排炫目 的洁白牙齿。 德国十七世纪小说家格力墨尔斯好森所著的《老实人》,从书名上来看,与伏 尔泰《坦白者》就像是天造地设的对偶。在这本小说中有一个形容美女牙齿的比喻 :“上下两排牙齿,又整齐,又有糖味儿,像从白萝卜上成块切下的。人就是给它 咬着,也不会觉得痛。” 用白萝卜块比喻牙齿,与《诗经》里用冬瓜子比喻牙齿——“齿如瓠犀”,相 差不远,但格力墨尔斯好森的比喻最妙在于那“咬着不使人痛”。齿性本刚,而牙 齿美丽的人,或者美丽之人的牙齿,一眼望去温柔圆润,不使人有锋锷巉利之想, 岳胜男的牙齿似乎正在提供这种证据,与她的大嘴配合出一种另类的美来。这正像 歌手林忆莲曾经担心可能成为票房毒药的小眼睛,最后却变成她的招牌眯眯媚眼。 这个时候聂冠军的电话打了过来。当聂冠军语气异常地问他时,许桥感到非常 吃惊。他和聂冠军彼此非常了解,他这位学长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泰山 崩麋鹿兴都只能让他无动于衷,但这时候突然这样莫名其妙地失态,真是令人不可 思议。 但是他立刻想起刚才为什么他要带聂冠军去那个音乐的味道咖啡屋,难道这其 中没有什么相通之处?似乎越是到人生重要的时刻,一个男人感情越是脆弱,心中 越是需要安慰和寄托,虽然他可能表现得跟平时一样坚强平静。像垓下之围中放歌 的霸王,或者可以类比主席的那一句“战地黄花分外香”,战争中的男人,似乎会 不自觉地渴望身边有一位红颜知己,让自己能够一手执枪,一手执美人的柔荑,一 手冰冷,一手温暖,一边制造无情的失败与死亡,一边寻求心灵的寄放和安宁,或 者可以用那句名言来概括“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刚硬残酷的权力斗争似乎 跟温柔缠绵的风流韵事总是扭结在一起,所以文人才创造出了“侠骨琴心”“铁血 柔情”“枪与玫瑰”这种搭配得令人一见难忘,直指人心的绝妙好词。 有一两分钟,他一边听电话一边盯着岳胜男走神,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最后 收敛心神回答了聂冠军一个字,然后挂断电话。这一切被悄悄溜进来的电视台台长 钟大庆全部看在眼里。在已经到达的人中,他看见了市委副书记赵文东,常务副市 长喻书礼,纪委书记和卫生局长,还有他的顶头上司广电局局长和宣传部部长,除 了岳胜男,他的职务最低。这是一个什么会?同时市委书记为什么要召集广电系统 三级工作人员出席这个会议?市委书记再怎么重视广电系统的工作,也不应该是这 样的。他仔细揣摩,最后,刚才看见的一切,再加上许桥让岳胜男去传递他的开会 通知这件事影响了电视台台长的判断。但这是一个致命的误会。 又过了几分钟,开发区主任刘力和江北新区区委书记宋泰坤匆忙赶到。他们接 到古越电话的时候,刚刚在商州宾馆送走工人代表来到赵文东的家。虽然工人示威 游行全部是由王向阳去煽动的,他们都心知肚明是谁的意思,但是既然赵文东没有 让他们参与,他们乐于保持沉默,这并不能置身事外,但是如果能够避免亲自上阵 去参与这一场两位商州重量级人物的权力战争,他们倒是宁愿承担一定的领导责任 的。但是后来的情况变化有些诡异,他们看见了公安局长温万鸣的行动,这是一种 不好的预兆,他们最后决定还是连夜去跟赵文东沟通一下,讨个准信。他们都是赵 文东一手提拔的干部,算是嫡系,如果赵文东在这一场战争中一败涂地,他们也会 受到牵连,但是他们刚刚到达,古越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跟着赵文东也接到了同样 的电话,他们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许桥在玩什么,但必须接受市委书记的命令。 为了避嫌,他们故意落在赵文东后面。 他们到达后,江北新区区长最后一个出现在会议室,许桥示意开始。因为所有 的人都不明白为何这么晚了召集大家,许桥亲自做了会议主持人。他首先发言,宣 布他的计划安排,在所有的人都在发呆的时候,他指示卫生局局长今晚就加班拿出 一个行动方案,最好今晚就能够完成相关人员的组织工作,医疗小组明天一早,最 迟上午十点钟前就要进驻开发区。这个工作由市卫生局局长和江北区区长具体领导 实施,开发区主任配合,喻书礼负责协调。 许桥没有让大家发言,也没有让与会者讨论,直接宣布决定和工作安排,这种 时候,他的意见就是市委的指示。这一手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尤其是赵文东。但 是在他还没有想好是否阻击,如何阻击,市委书记亮出了他的王牌武器。 许桥强调要把关心工人的行动落实到实处,身体体检是一方面,针对今天的游 行,对开发区企业工人做深入细致的宣传教育工作,跟他们进行耐心、全面的思想 交流,是从根本上平息事态,维护大局稳定,推动市委市政府关于调整开发区产业 结构政策的一项至关重要的工作,每一位商州政府官员,要充分发挥熟人熟地的优 势,积极配合市委市政府展开工作,要有针对性地具体到点到人,向工人们宣传市 委市政府的指导方针,解释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政策,疏通工人同志们和市委市政府 之间的误解与分歧,这是一项迫在眉睫的任务。思想工作,一向是党的光荣传统和 优良作风。为了加强这方面工作的领导,补充赵文东进入软件园领导小组,担任副 组长,具体负责安抚慰问和教育说服工人的工作。他分管党群社团,这个安排完全 是合理而且必要的。 这个灵感来自于聂冠军的两点建议,同时也是对那两点建议的补充。聂冠军给 他提出工人和资方两个工作方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漏掉了他们现在最需 要解决的一个方面:幕后指使。也就是赵文东。事实上,任何一次群众运动背后, 都隐藏着某个和多个利益集团与个人,而这些人本身并不属于普通的群众。就像历 史上的农民起义,大多数时候真正的农民很难享受到胜利果实,农民起义绝大多数 一开始就是被地主和贵族领导着,即便最初是农民,起义之后也迅速被士族豪门阶 级摘了桃,趁乱取代原有的农民领袖,自己上位,这方面的例子,比如刘邦、李渊、 曹操。有时候还用不着那些本来的特权阶级投机,群众会自发地去找,去请,比如 秦末农民运动到处寻找旧时代的王孙——六国遗族,清初的地下抗清社团请来未辨 真伪的朱三太子,武昌起义中的床下都督黎元洪,数不胜数。这次工人游行在某种 意义上同样如此。 许桥在听完聂冠军的建议后立刻意识到他有一个重大的失误。在跟企业经理厂 长开会的时候,就应该召集赵文东参加,他主管党群社团,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 幸好他及时地亡羊补牢,请君入瓮。现在,看着赵文东脸上尴尬的吃惊表情,看着 其他神情各异的与会者,许桥非常得意自己这一招神来之笔,联想刚才跟邱仲成交 换意见时,虽然邱仲成语气一直保持从容,但肯定在电话那端堆满了惊疑和不安。 在等候了一分钟让所有的与会者接受事实,然后许桥转过头对付一直待坐在一 起的宣传部部长和三位广电干部,他要求他们派出得力的记者全程跟踪报道医疗小 组和赵文东副书记的工作,最好能够做一个专题配合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宣传部部 长首先表态全力配合,跟着以广电局局长为首,三位广电干部都心态各异地表示坚 决服从领导安排。岳胜男减少了一些今天节目被拿下的郁闷,同时想当然地认为这 是市委书记对自己委婉的补偿,因此她将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努力表现自己,不辜负 市委书记对她的重视;他的两位领导在开始考虑这个报道的程度和倾向同时,他们 得出了一个让许桥意想不到的结论:岳胜男似乎继凌明山之后将重新出现在市委大 院。因此,岳胜男将毫无疑问地主持这个专题报道。否则,为什么这样级别的会议 会让她来参加?只需要广电局局长一人就行了,市委书记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所 以叫上了钟大庆来掩饰。如果许桥能够知道他们的心思,肯定会惊怒交加,哭笑不 得,他以为他能够用一种微妙的暗示来点醒钟大庆和岳胜男,但万万没有想到适得 其反。他毕竟还不是一位成熟的官僚。虽然他已经做了十多年机关工作,但作为独 挡一方的诸侯,他还缺少一些基层工作经验和对于下属心思的正确分析。做完所有 的工作安排后,许桥宣布结束会议,整个会议只开了不到一刻钟。 当所有的人离去的时候,戴自耕自动留了下来。他是整个与会者中唯一没有被 点到名的人,但许桥不会无缘无故地叫他来旁听。 “老戴,你对今天的事有什么看法?”许桥装作毫不在意地问。 “我完全支持今天市委的决定。”戴自耕坚决有力地回答,就像他在部队做一 名新兵时回答班长的问题。 许桥笑笑。这位纪委书记总是把一切问题弄得严肃认真,但是现在,是一件好 事,他需要这种工作作风。他决定不再迂回,直接切入问题:“老戴,我建议你也 把注意力分一部分到开发区来,具体来说,就是多多关心我现在倡导的软件园。” “这不关我的事,是环保局,还有刚才那个卫生局的职责,具体工作有市政府 贯彻执行,许书记您总不会让我也去参与治污吧。”戴自耕有些不太明白,或者, 他是故意装的,他需要市委书记的明确指示 “干革命工作还分谁?”许桥考虑一下,决定摊牌,这位纪委书记在工作上和 政治道德上是值得信任的,“据我个人的经验,任何一种不合理的现象背后,都可 能隐藏着不合法的交易,开发区的严重污染存在好几年,难道这背后没有某些官员 的庇护,没有渎职失职现象,甚至更加恶劣的违反党纪国法的行为?” “你这种资本原罪论,恕我不能接受。”纪委书记这时候显示了他的工作技巧, 虽然他在心里肯定早就以为然,完全同意市委书记的分析。但是他觉察到了这其中 的某些用意,似乎自己正在成为某种权力斗争的工具,有些不太愉快。同时,他也 觉得有必要为难一下对方,显示个人的力量,作为对从前许桥一直不明确支持他工 作的反击。 “就算为了驳斥我的原罪论,你也应该立刻介入,拿出反面的证据来。”许桥 表情严肃起来,“一位纪委书记,难道‘不为曲突徙薪之计,而图收焦头烂额之功 ’!” 这是一句很重的批评,再加上许桥突然变化的表情,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效果, 戴自耕双腿不自觉地一并,似乎想敬礼,才猛然记起自己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军队干 部,但他仍然响亮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戴自耕并不知道这一句话在几十年前西川军阀混战时期,当时的西川省议会用 来批评省主席戴戡,成为一时名言,许桥是因为这位纪委书记同姓而偶然拈出的, 他不喜欢过分严厉地批评人,但这位纪委干部的个性,似乎适合这种交流方式。果 然戴自耕受到了激励,他虽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典故,但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 立刻向市委书记表示了他的果决态度。 第二天,许桥安排的工作有条不紊地按照计划进行。一共十个医疗小组进驻开 发区,超过了许桥想象中的一倍。这是卫生局一位副局长冯想想的杰作。卫生局局 长在市委接受任务的那天晚上就想好了应对策略,借口要去省厅年终汇报,第二天 一早就立刻离开商州,而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了自己的副手全权负责。不愿意在两 位权力人物斗争中过早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是一位老练的官员惯用的招数,但这 给了他的副手一个意外机会。冯想想在当晚接到他顶头上司的任务安排后,只考虑 了艰难的十分钟,就决定在这场战争中押上自己重重的一注。他连夜打电话给市里 几家医院和防疫中心的负责领导,落实人手,在第二天早上亲自在卫生局大院为所 有医疗小组的成员进行了壮行会。首先是喻副市长、江北区区长和开发区主任应邀 做了简短的动员讲话,要求所有医务工作者认真贯彻执行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精神, 保证完成任务;然后是冯想想亲自主持,号召所有参战人员庄重宣誓,彻底打好这 一仗,气氛一下子推到了高潮,庄重浩荡。这条新闻在晚上的商州新闻联播中播出, 有几个冯想想慷慨激昂的特写镜头,冯副局长成为当天商州的风云人物。 赵文东也召集了党史办、政治研究室、市志办等一些闲散的科室人员组成了几 个工作小组,进入开发区进行慰问安抚工作。他想过用拖延战术——硬挺肯定是不 行的,但是这似乎是一种示弱的表现,他只好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坦然 自若地执行许桥的工作安排。这是一场他跟市委书记之间的暗战,双方都是揣着明 白装糊涂,各展所能,他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对手。但他肯定有些敷衍塞责,草草安 排了一下,并没有太用心,然而他低估了一位市委书记的影响和错误地判断了某种 具体情况下某些个人的思想和行为。因为岳胜男组织了两个新闻采访小组分别进行 跟踪报道,这些整天在市委市府机关无所事事的小官员,当他们面对摄像机时,所 有人都表示了旗帜鲜明的态度,不约而同地抱着同一心思,要在这场看似普通的慰 问安抚工作中,做出不普通的成绩来。在这些政治敏感、工作能力普遍很强的机关 干部循循善诱的“慰问安抚”下,整个慰问安抚工作渐渐变成一次求实、深入的民 情考察,岳胜男亲临第一线,紧紧跟进,全面报道,因为广电局局长和电视台台长 的错误判断,某些工人尖锐的言行和机关干部有些越位的评论得以出现在商州电视 上,引起了一些轰动效应,直到古越委婉地提醒,许桥亲自看了这些新闻节目,才 招来宣传部长和广电局长做了一些限制指示。但是他没有对电视台、工人和这些干 部进行批评和发表意见,只是表示为了春节期间的稳定大局,有些话容易引起误解, 同时时机不对。 这似乎表明了市委书记的某种态度。如同从飞沙、麦浪和波纹里能够看出风的 姿态,商州的官员们看出了这位所谓的“面团书记”隐藏在柔和表面下的强硬。绵 里藏针,这四个字算是比较恰当的比喻。在决定做某一件事时,他显示的决心和意 志并不逊于从前那头“愤怒的公牛”。 这是一个鼓励的信号,助长了医疗小组和慰问安抚小组成员的工作热情。两天 后是传统中国人最重要的春节,虽然开发区所有的企业都顺势停产放假,但慰问小 组和医疗小组的工作并没有停止,他们开始乘胜推进,扩大自己的战果。一周后, 医疗小组和慰问小组完成了他们的工作,分别取得了巨大的成绩。 医疗小组检查出来的职业病患者有三百多例,可以立刻确定是由于污染直接影 响的诸如支气管炎、听力损伤、中毒性肝病等超过一半,尤其严重的是在雪山纸业 工人中查出十几例慢性粒细胞白血病,这是一种职业性慢性重度苯中毒,让整个事 件变得严重起来,同时也证明了许桥关于医疗小组决定的正确性。没有人会在这种 时候对于这些数字和结论表示质疑,同时挑战市委书记的权力和卫生局的专业。虽 然许桥早有心理准备,但这样的“战果”还是超出他的意料。同时,慰问安抚小组 的战果毫不逊色,同样超出他的意料。在第二天,就有慰问小组成员直接向许桥汇 报开发区主任刘力的违法乱纪行为,先报上来的是一些管卡压,敲诈勒索开发区企 业,然后是直接的受贿索贿,许桥把这些情况全部转给戴自耕,结果纪委书记还没 有来得及亲自行动就直接收获了不小的战果,春节过后三天,开发区主任刘力被停 职,被由市纪委,市检察院和江北区检察院成立的联合专案组拘押审查。几天后, 江北区区委书记宋泰坤被纪委双规。这本来是许桥的一个战术反击,谁知道收到的 战果却是如此意外的巨大。 在春节前两天工人游行那天晚上,许桥要求所有企业负责人三天后拿出具体的 治污报告来,但是随着医疗小组工作的进展和刘力出现问题,许桥意识到他应该等 待更好的时机,他让古越通知这些企业负责人,把这个会议推辞到了医疗小组和慰 问小组完全结束在开发区的工作后,果然,这个决定收到很好的效果。 如果刚开始这几家企业希望负隅顽抗,多少还以为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 同时因为赵文东先发制人,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有一定的优势,但是随着许桥的 反击,短短几天,舆论大变,已经大幅度地倾向于市委书记这一方。不仅仅是因为 他的权力和强硬,而是因为他的巧妙战术,导致敌对阵营出现意外的重大破绽:刘 力、宋泰坤和三百多例职业病。 舆论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它似乎触摸不到,但是实际上它是存在的,而且在 具体情况下能够显示巨大的力量,类似于物理学中的“场”。同时,它跟“场”还 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在某种情况下能够产生完全相反的作用,比如接受场作用的主 体发生改变。就像我们一般会谴责婚姻中的第三者,但是当这第三者是才子徐志摩 和佳人陆小曼时,那么,我们的态度很可能就会由主旋律的道德观察变成以煽情为 主的艺术人生。 毫无疑问,商州官场舆论的转变是因为这一场局部战争迅速地分出了胜负。赵 文东的突然袭击最后结果居然是损兵折将的失败,不仅没有起到阻击许桥的作用, 反而成全了新任市委书记大刀阔斧地推行他的软件园计划,就像化学反应中的催化 剂,影响了本来缓慢进行的反应速度。或者是像台球中的高手对决,红球在这一方, 进攻的白球在台的那一方,需要的,只是一个跳板,一旦渡过中间那段距离,就能 够获得主宰这一场游戏的权力。赵文东的进攻反而使许桥获得了一个进攻的跳板, 或者说,是一个阿基米得的支点。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桥现在处在一个绝对有利的位置,犹如兵法所云的那种 “居高临下,势若破竹”,会议开始,化工厂的厂长就首先表态,他们将整体搬迁。 但是大部分工人肯定无法跟随他们离开商州,而且有关补偿的一些细节需要进一步 洽商。雪山纸业的老总黄耀全这一次不再像上次那样夸夸其谈,而是明确宣布他们 将在三个月内完成治污改造,绝对能够达到排污标准,同时,在达标之前,坚决停 产,关于停产期间工人的生活补助也不会让市委市政府担心,他们能够自己解决。 他不得不这样做,十几例苯中毒就像一柄悬在雪山纸业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 何处理现在还是未知数,虽然有黄鹏志在努力做工作,但许桥已经表现过他并不在 乎这位政协主席的意见。 跟着硫酸厂厂长卢勋表示了差不多相同的意见:停产,治污。这是赵文东通过 王向阳发布的无奈指示。这位五朝元老的市委副书记意识到,时间可能是他们最后 一根救命稻草了。或者说,他们只有痛苦地等待,等待时机。再次发动新的进攻或 者妄想立刻扳倒许桥都是不能想象的,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唯一的办法只 有痛苦地等待,等待形势发展中出现新的机会,或者是这位新来的市委书记自己出 现错误。 在这三家具有强大权力背景的企业屈服之后,其他几家企业纷纷表态,接受市 委市政府产业结构调整的文件精神,积极配合,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企业的治 污工作。同一天,一个小型的总结和表彰大会在市委二会议室举行,软件领导小组 的所有的成员参加了会议,市长邱仲成出席并做了热情洋溢的鼓舞和表扬,冯想想, 一位医院院长,一位内科医生和几位市委市政府机关的干部得到了表彰。 在完成这一切工作后,初十那天,许桥回到省城,分别向省委书记顾绍毅,省 长严宇,马副省长和组织部部长黎小周做了汇报。这个时间是许桥故意选择的。一 则完全控制大局后再向领导汇报,心里有底气,二是因为春节对于任何一级政府官 员来说,都是一段非常忙碌的时间,这几天除了马副省长外,其他省领导都不在省 城,大多奔赴边远山区和藏区慰问。他在电话中简短地向几位领导汇报了这段时间 以来的工作和接下来的一些想法,但是对于开发区工人游行一事只简单地提了几句, 然后含糊的宣称事情已经彻底解决,几位领导都没有发表具体意见,用几句同样意 义模糊的鼓励回答了他,倒是在马副省长的办公室坐了半个小时,马副省长详细地 询问了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以及解决办法,他提出了批评,也赞扬了他后期几个补 救办法不错,总的来说,没有明显的倾向也没有明显把它当成一次重大事件的意思, 这让许桥松了口气。马副省长肯定会跟顾绍毅书记和严宇省长汇报这件事,但肯定 不会引起严重的反应了。作为一位刚刚上任的市委书记,许桥不敢奢望立刻得到省 委的肯定,能够不留下不良影响已经是求之不得,尤其是这种可大可小的突发事件。 似乎直到这一刻,这一起工人游行示威,这一场赵文东发动的突然袭击才宣告结束, 或者说告一段落。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