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传营号,大小儿郎听 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上 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众将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黎光县委书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双目圆睁,摇头晃脑,一段“西皮流水”来得 奔放激越,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因为办公室是老式厚沉的红土砖墙,隔音良好, 用不着担心隔墙有耳。直到把最后一句散板朗声抖完,他的秘书尹晓林才轻轻鼓了 两下掌:“杨书记这段《定军山》那是情绪饱满,韵味十足,纵使谭鑫培复生,不 过如此。只不知杨书记布下这拖刀之计,要用来对付谁?” 给杨青当了大半年的秘书,耳濡目染加上自学成才,他现在勉强能够算是一个 京剧通。 杨青呵呵一笑,他当然不能说是用来对付市委书记,换了个话题:“拖刀之计 只是战术层面,实际上《定军山》中战略上是三十六计中第四计以逸待劳,老黄忠 便是用这‘以逸待劳’之计败张郃,斩夏侯。都通知下去了?相关人员到位了?” “都打了电话。报道组那边他们自己有车,先去等我们,领导小组的成员也都 保证了尽快赶到现场,绝不会迟到,我们这边丁主任还在挨门叫人。可惜时间紧, 无法通知商州电视台的记者赶来。杨书记,到底谁要来啊,摆这么大的阵仗。”尹 晓林因为强烈的好奇,显示了比平时更多的固执和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杨青清了清嗓子,毕竟他不是专业的,这么一腔亮下来,喉咙还是有些难受: “作为一个秘书,你应该做的是执行,然后是暗中揣测领导的意图并予以配合,绝 大多数情况下,都不要问为什么。这是最愚蠢的行为。”因为心情不错,县委书记 开始罕见地直言教导起秘书来。 “为什么?”尹晓林居然还是这样问。或者,他索性一次出丑出个够。但更重 要的是,在揣测上意这一点上,他还不算太愚笨,他看出杨青情绪高昂,感觉县委 书记这时候想说话,他必须配合。虽然,从刚才杨青说第一句话,他就反应过来, 但这时候已经进入某种程序,他们要一起完成。就像肠胃不舒服,必须一气排泄完 毕。 “因为你没有这个资格。你这样做是对领导的指示表示质疑,是对领导决策能 力的轻视,同时,你把你自己放在了与领导相同的地位,显然这是不恰当的。”杨 青温和地说,看起来是在批评他的秘书,实际上是在喃喃自语。停了一下,他有些 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索性又说:“苏秦知道吧?就是战国时用‘合纵’之计六国 为相的那位牛人。当年他初出江湖,碰了一鼻子灰回家,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羞 愤之下发奋攻书,‘头悬梁锥刺股’这个成语就是说的他。他看的是什么书呢?是 一本叫《大公阴符》的谋略书。看这书名就知道他会学些什么。据说苏秦啃了整整 一年,写了两篇读书笔记:《揣情》和《摩意》。实际上,‘揣情’和‘摩意’也 是一位秘书最重要的两项基本能力。” 杨青漂亮地收束,迟疑一下,本来还准备讲讲秘书是领导权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是权力的衍生物,不仅类似得道鸡犬,而且某些时候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考虑到 这个话题如果系统阐述,需要好几个小时,不得不硬生生控制了继续卖弄。实际上, 这些是他多年秘书工作的经验总结。 尹晓林装作似懂非懂,不知道该如何接县委书记的话,考虑一下,还是觉得继 续吹捧稳妥:“老黄忠百步……神箭,连关公也躲不过。俗话说‘老将军上阵,刀 法不乱’就是专门用来形容老黄忠的吧?咱们杨书记是‘少将军上阵,一个顶仨’ ……”他本想说“百步穿杨”,但似乎有些犯忌,及时地换了词。 “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胡扯。老丁能力是差了一些,但工作态度还是值得你学 习的。比如像这种打了电话之后再去一一通知的事情,看起来既麻烦,又无必要, 但能够保证万无一失。”杨青冷冷地打断了他的秘书,但表情并不严厉。他今天心 情是真正的好,不像往常总喜欢摆出一副严肃冷漠,令人不可接近的样子。“我的 衣服准备好了吗?” “从招待所拿来了,都放在传达室那儿。并且完全按你的要求准备的。”尹晓 林点头。听见下面的车声,走到窗前探头一看,“来了,咱们下去吧。” 十分钟后,除了留下必要的几位值班人员外,黎光县委书记率领县委所有的工 作人员乘坐紧急从县运司调来的两辆大客车奔赴龙桥乡。在旅途中,杨青不辞辛劳 地分别在两辆车上做了同样慷慨激昂的动员大会,并且下达死命令,县委办公室主 任丁成江陪着县委书记现场划分了工作区域,并且分发了干粮和矿泉水,这是他们 的午餐,在这些机关官僚抱怨之前,杨青再次威严地宣布,矿泉水瓶和干粮的包装 袋不许随地丢弃,今天的工作结束后每个人都必须带回车上交差,这是作为今天工 作考核硬指标之一。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气势汹汹的县委书记吓住了。客车进入龙桥 乡后,车上乘客按计划分头下车,而杨青则带着精心组织的表演小组直奔梨花节的 开幕式会场,他相信许桥来到龙桥乡,不会不到那里,同时,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暗 示,会把许桥引向那里来,虽然,他们现在并不知道这次前来视察的是市委书记。 接到余曼的电话,杨青大吃一惊。不仅是因为许桥的突然袭击——他没有想到 他刚刚才离开商州返回黎光,市委书记就紧跟着扑了过来。也因为自己的工作失误。 他只顾对付刘先富,只图玩得巧妙玩得阴狠,却没想到有可能把自己也玩进去, 他为对手设计的陷阱有可能不受控制地演变成为自己的一个炸弹。如果农民因此闹 事,那的确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了。心中震栗,连拿电话的手都有些发冷发抖, 悔恨自己的得意忘形。几秒钟后,他恢复镇定,简单地向余曼表示了感谢,客气地 欢迎她有机会来黎光投资,然后挂断了电话。这一刻他对许桥充满佩服,跟聂冠军 当时的想法完全一样:到底不愧是市委书记。但是紧接着,他也不认为许桥比自己 高明。同样跟聂冠军一样,他认为许桥能够考虑到这一节,只是因为他刚刚遭遇工 人的游行。在自以为是和自作聪明这一点上,他跟聂冠军半斤八两,互不逊色。 他聪明的头脑遗传自他父亲,一位彻彻底底的无产者,同时也是无业者,如果 再加上对他父亲个人品性的考评,客观地说应该称为无所事事的混混。他父亲人生 的巅峰时期在那场著名的运动中,曾经乱中夺权,威震抚州,成为当地几位响当当 的权力人物之一。他清秀的相貌和某些气质继承了他母亲的优点。他母亲是一位京 剧演员,曾经很有希望成为那个行业的名角,同样在那场著名的运动中从京城来到 抚州投靠亲戚,以为这是世外桃源,结果这却是她一生的悲剧和坟墓。关于他的父 亲母亲如何相识结合,他母亲从来讳莫如深,他一向无赖的父亲也似乎不好意思提 及这个话题,懂事后的杨青从此不再追问,只是深深地同情母亲,仇恨父亲。 但是这种血缘关系是无法改变的,何况他至少还继承了他父亲一个优点:远远 超出同龄孩子的聪明。还有远远超出同龄孩子的老成,这是他的家庭给予他的。或 者正是因为这两点,他从小学习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西川师范 大学。本来他完全可以报考更好的学校,但是他的家境——父亲整天酗酒骂娘,只 有依靠母亲在一家街道企业做工的微薄收入维持整个家庭开支,不容许他像别的孩 子那样从容,有更多的选择。同时,他想尽快成为一个能够挣钱的男人,结束母亲 的含辛茹苦,所以他选择了容易录取,分数线偏低,边远山区考生可以加分,并且 读书期间有生活补助的师范院校。这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痛苦的抉择,对他影响 重大,决定了他后来的某些思想行为:狭隘的仇恨、渴望主宰自己的命运、极度崇 拜权力并且渴望拥有它。这似乎是一种略带阴暗的偏激心理,但也可以理解为追求 上进。 他毕业后分回抚州,当时大学生还很受重视,他只教了两年书,就被调到市教 育局人事科,这其间他的写作才能渐渐得到发挥,不少专题文章刊登在抚州报上, 成了教育系统的“一支笔”。这时候他人生的第一个机遇降临,抚州解放五十周年 大庆,为了充实宣传力量,他被抽调到市委宣传部为这次大庆成立的宣传组。他抓 住了这次机会,承担了大部分写作任务,加班工作,给宣传组组长,也就是市委宣 传部部长留下了深刻的好印象,再加上他的善解人意,乖巧听话,在两次主动向宣 传部部长汇报自己的思想后,宣传部部长认可了这位勤奋上进的年轻人,同时,宣 传部需要这种能够脚踏实地做具体工作的年轻人,州庆结束之后,他被正式调到市 委宣传部,完成了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要飞跃。这一切完全是凭他个人的努力完 成的,对于没有任何背景同时没有使用任何违法手段的年轻人来说,这是值得自豪 和自夸的。 就在此其间,他认识了当时抚州市委书记的秘书邱仲成,当然,他也认识当时 的抚州市委书记,后来的西川省省长严宇,但他肯定无法进入严宇的视野。在一些 工作往来中,他的严谨工作作风,出色的写作能力和他这个人整体表现出来的机灵 乖巧,给邱仲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来点滴积累的辛苦劳动结出丰硕的胜利之果, 命运之神再次垂青于他,当邱仲成开始独当一面时,他接到了邱仲成的邀请电话。 或者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或者是因为一直深藏在内心的某种理想,毫不犹豫,他做 出了选择,离开了抚州,来到九龙县做了邱仲成的秘书。 他曾经傻傻地问过邱仲成,为什么会选择他。邱仲成呵呵笑着说,他脾气急, 做事喜欢粗线条,而杨青的细致温和给他留下了好的印象,他希望他的秘书能够在 工作中对他进行一些互补。这是实话。或者以前邱仲成不是这样,但是在跟随严宇 那么长的时间里,他已经被熏陶得有些像另外一个严宇了。 他再次走对了人生,或者说是仕途中最重要的一步。随着邱仲成的步步高升, 他的级别随之水涨船高,每当看见同龄的基层官员们在仕途上苦苦挣扎,为了一小 步微微的升迁,绞尽脑汁,宴请,送礼,赔尽笑脸,极尽逢迎之能事,常常连一个 男人的基本自尊也无法保持,他就庆幸自己坐上了一辆直通车,他的光明前途是显 而易见的,犹如从前所谓拥有候补身份的京官,一外放就是地方大员。 因此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秘书工作做得尽心尽职,得到了邱仲成的认可和信任。 当然同时,他也对他的领导充满感激和崇拜,决心像邱仲成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政 治人物,权力人物。这是很自然的,一位领导对秘书的言传身教,很多时候超过一 位父亲对子女的影响。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关系密切和牢固得超过世上任何两个人。 他对邱仲成感恩戴德,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某个关键的时刻离开邱仲成,独自飞 翔。 “社会如同一条船,每个人都要有掌舵的准备。”正如易卜生说的一样,杨青 一直在梦寐以求自己独自掌舵的机会,所以机遇来临时,他没有放过。他没有邱仲 成那样的背景,他不敢把自己的起点设定得太高,在得罪一位前途无量的市长、放 弃可能随之鸡犬升天的秘书工作和一位县委书记之间,他做出了选择,像他高考时 选择志愿一样,他非常现实。同时他认为,从一位县委书记做起,已经是非常不错, 非常让他满足的仕途了。虽然黎光只是一条小船,但将来,他从这条小船开始,肯 定有机会驾驶更大的航船,离开黎光,甚至走出商州,走向全国。当凌明山提议他 出任黎光县委书记时,他没有断然拒绝,他无法放弃这个现成、实惠的机会,虽然 这会让邱仲成不满意和产生另外的想法。他跟邱仲成进行了坦诚的沟通,但这并不 能消除这位意志强硬的市长某些不快,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政治纽带将从此断裂。 但他别无选择,并从没有后悔过。这个圈子中太多难以确定的因素,人不会因为感 恩而牺牲自己最重要的利益。这是杨青源自生活最真实的经验之一。 实际上,他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可以说对他整个人生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就是这本《君主论》了。“人是自己 命运的主人,他既不受制于上帝,也不服从命运。”“为实现自己的目标而采取人 们认为必要的任何手段。”“取得成功、获得权力和名誉是人生的首要目的。” “权力是政治的关键……权力产生于政治需要,无须在哲学上论证其合理性;获得 权力者就应独享权力。权力带来社会的稳定和安全,道德不适合权力的强制行为。” “……要随心所欲地加强权力,独揽大权……多数人本质上邪恶败坏,兽性占上风, 对他们不必讲道德。权力是好的,因为它维持了国家,为此手段不应受到限制。” 杨青把马基雅维利这些经典名言记录在笔记本上,铭刻在心中,奉为圭臬,同时, 他甚至在一些细节上也照搬不变,如法施为。 马基雅维利向政治家这样建言:作为君主,应该首先让人畏惧,而不是被人爱 戴。“人们爱戴君主,是基于他们自己的意志,而感到畏惧则是基于君主的意志, 因此一位明智的君主应当立足在自己的意志之上,而不是立足在他人的意志之上。” 认为君主要始终“保持着他的至尊地位的威严”。杨青因此在黎光县的公众场合, 总是摆出一副威严凛然冷面孔,再加上他的铁腕,上任不久,“杨青脸”的称呼就 暗中叫响了黎光。 刚刚成为县委书记的几个月,是他最难的几个月,不仅是因为新手,来自他的 搭档的蔑视,更重要是因为商州两位主官的斗争。任何一方他都有理由支持,同时 支持任何一方似乎都是不明智的,最后,明哲保身的经验主义占了上风,他选择鸵 鸟政策,同时集中精力在自己的工作上,足不出黎光,躲进小楼成一统,直到商州 那一场权力战争分出了胜负,许桥继任。 当许桥来到商州,成为这三县两区的最高权力人物时,他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如何得到新任市委书记的信任是摆在他面前最重要的工作,他和邱仲成永远不可能 再回到从前,就像裂缝的瓷器。如果不是因为级别差距,邱仲成不屑于报复他,他 们甚至可能成为敌人。这种时候许桥的信任和支持对于他以后的仕途发展尤其重要, 但他既想引起许桥的重视和信任,又不想表现得过分谦卑,而且他身兼凌明山和邱 仲成双重影子,这让他的工作增添了巨大的困难。 最后,他从软件园中摸到了许桥的底牌,他立刻在即将举行的梨花节工作中, 为他的对手设计陷阱。他断然否决了从前放手让农民各自为政,自由揽客的策略, 宣布加强管理,统一接待游客,态度生硬,霸道,跟以前一再宣传的尊重当地农民 意愿,保障当地农民利益,支持当地农民自由参与,共同打造梨花节的指导思想迥 然不同。这个故意露出的破绽,立刻遭到了一直对他虎视眈眈的对手反击。实际上, 是刘先富愚笨地跳进了他设计的圈套之中。 但是,正像那句话所说:权力场中,机会也可能是一场灾难,如果没有足够的 个人能力和充分的准备,周到的运筹。对刘先富来说是如此,对杨青同样如此。这 位初出茅庐的县委书记工作中出现了重大的疏忽,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他可能真的 遭遇一场农民游行。这些革命老区的农民,天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过激行动,那才 真正不是请客吃饭。幸好吉人自有天相,素不相识的余曼伸出援助之手。虽然,他 明白这种援救行为绝不是白吃的午餐,肯定带有某种目的,但这有什么,她想从他 这里得到的,只要在某原则范围内,他完全可以给她。 现在他要做的,是首先防患于未然,扑灭农民心中的某些不满和对立情绪,然 后借这个机会,表现给市委书记看。这是一石二鸟。就像春晚之于一位过气明星, 他明白这种机会的珍贵和难得,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但是他够幸运,居然让他得 到了。于是他立刻竭尽全力调动一切资源,妥善安排,并且把政府那边一脚踢开, 完全蒙在鼓里。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接下来两个小时完全按照他的预想进行着。 许桥他们在离开黎光县后,因为余曼担心卫生,他们只好在路边一家小商店买 了一点干粮和矿泉水,这耽误了一些时间,也让黎光县委书记多等待了几分钟。进 入龙桥乡后,透过车窗眺望,几分钟后,市委书记发现了明显的异常情况:田间土 埂,房前屋后,有不少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在跟农民谈话,许桥考虑了一下,让聂 冠军装作问路,看看是怎么一回事,结果令人吃惊,这些工作人员都是县委专门安 排来和农民沟通和解释有关梨花节的各种问题,尤其是有关统一接待的问题。紧跟 着,他们被指引到梨花节开幕式的会场,看见了蹬着一双旅游鞋,穿着廉价夹克, 蹲在梨树下跟一群人热烈讨论的黎光县委书记。 看见市委书记从车上下来,杨青表现了恰到好处的惊喜,他把梨花节领导小组 的成员一一跟许桥介绍,接着介绍整个梨花节的安排和准备情况,数据翔实,条理 清楚,态度不卑不亢,但看到许桥的皮鞋因为在泥地上粘上了厚厚的湿土,形成一 个泥圈,像一双笨重的靴子时,他让尹晓林从他的车上拿来了他的旅游鞋,同时还 有一件夹克,换下了许桥的西装。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呵呵,穿朴素点下乡,虽 然可能得不到老乡们的好感,但至少不会引起反感。”许桥没有拒绝,因为他也想 到处逛逛,看看整个梨花节的规模。 整个梨花节领导小组和龙桥乡的干部将近二十余人陪同市委书记完成了整个巡 察工作,走完了几座全部种植梨树的山,看见了开辟的几块集中用来接待游客娱乐 的场地,花费了约一个小时,最后,他们回到最大的一个接待场地,就在梨花节开 幕式主会场旁边,那里搭建的简易食堂,摆了两百多张桌子,一次可以接待两三千 游客用餐。许桥心中有了底,几年的准备工作没有白费,这个梨花节基本上可以肯 定能够成功,同时接待工作也没有发现大的纰漏,这让他情绪轻松起来,开始一边 走一边谈一些工作。 首先是询问杨青为什么要转变工作思路,突然变成统一接待。杨青用了一个很 精辟的比喻来回答市委书记:“贫穷的人需要六便士,但并非就因此要用月亮去交 换。” 这个典故是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的反喻。小说的主题是:贫穷的人需 要六便士,富有的人才需要月亮。杨青的回答让市委书记刮目相看。同时,杨青还 摆了一个思路,统一接待便于管理,随便让游客体会一下淳朴的梨乡风俗,吃吃大 锅饭,回忆以前某个年代,有一点点怀旧的感觉,算是一个噱头。他们已经为统一 接待游客的地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人民公社大食堂。 接着市委书记询问摊派一事。杨青摊开双手苦笑。他似乎是非常委屈,小声诉 苦。黎光县不像商州,基本没有什么利税大户,财政窘迫。春节期间捐资,每位机 关干部一百元,科长以上两百元。杨青表示自己的观点,现在也不认为他的摊派有 错。他认为每一位被摊派的人,只不过是少抽几包烟,少喝几瓶酒,但会让更多的 山民过一个愉快的春节,哪怕被人骂,他也觉得值。 最后是粗暴执法问题。杨青毫不畏缩地为自己辩白:“……成就和问题远不像 在仓库里清点存货、计算损耗那样简单……既不能以繁荣、自欺和欺人地谎称到处 莺歌燕舞,也不能以农村贫困户、城市贫困户和个人权利屡遭侵犯者的不幸经历, 来劝诱正直的人掬泪,对现实一骂到底。”这几句跟主题似乎关联不紧的话出自许 桥发表在《西川经济参考》上的《西川改革二十年调研札记》一文,许桥肯定听得 出来,所有的人中只有他们两人清楚,这是黎光县委书记高明的地方。接着他开始 骂娘,表示在这种革命老区开展工作,必须要表现必要的强悍,很多混混动不动就 怂恿群众跟政府对着干,一点小事就可能酿成大风波,为了推行某些政策,他只能 用一些显得粗暴生硬的工作办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当然,他也不是一味的强悍, 而是针对不同的工作对象区别对待。比如在梨花节游客接待上,他就是采取怀柔政 策,他已经指示乡财政准备补偿那些前期投入的村民,经过细致的思想工作,龙桥 乡绝大部分村民对梨花节领导小组的工作表示了理解和支持,这是他们第五次来龙 桥乡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同时,这一次的规模也是最大的,他希望这次彻底解决问 题。他这是在撒谎,但追究起来他也能够解释,同时,谁会来追究呢?周围的陪同 人员纷纷作证,报告他们前几次遭遇到困难重重,但顶住了巨大的压力和困难,步 步前进,最终取得了圆满的结果。今天过后,基本上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有农民抱 怨的事情发生。听起来像一篇情节不乏惊险的小说。 当黎光县委书记和他组织的队伍表演完毕后,杨青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粗鲁表 现,他无奈地笑笑,说:“在基层干工作,不得不跟他们沆瀣一气。” “不脱离群众,跟群众打成一片,这是我党的优秀作风和传统。”市委书记言 不由衷地赞扬道。如果不是古越事先的“介绍”,许桥很可能被他的表演迷惑。但 现在他也对这位黎光县委书记没有什么特别的厌恶和不满,许桥有自己的思考和打 算。这时候,他开始询问杨青有关如何帮助山区农民脱贫致富的一些想法。这才是 许桥看重的工作。前面这位县委书记的表演,在许桥看来,只会在他对于一位干部 评价中占很小的一个比重。 杨青开始侃侃而谈,谈到了他在人大会上从许桥的讲话中受到的启发和鼓舞, 这是吹捧的套话,但是紧跟着强调,山区农民要转变传统的思想观念,改变过去那 种老老实实的一分钱一分货那种保守认识,要增加商业意识,他拿出了具体的方案 :利用高山的气候和无污染的特点,通过发展高山经济来促进农民增收。主要是大 力发展“四高”农特产品:一是大力发展高山果。主要是发展种植受到一定区域限 制的山核桃和高山西瓜等。二是大力发展高山茶。高山茶因常年身处云雾缭绕环境 中,湿度高,茶叶品质好。三是大力发展高山蔬菜。通过招商引资等方式引进直接 掌握出口订单的涉农投资商,引导农民在海拔五百米至七百米的山腰种植特色品种 的高山蔬菜。四是发展高山养殖。主要是引导农民发展高山小黄牛、高山散养土鸡 和黎光黑猪等。同时,针对不同海拔和不同高度的地方,有不同的细分方案。有的 地方可以在山顶种植药材、日本落叶松,山腰种烟叶、杜仲、魔芋、粮食为主,山 脚种茶、棕、桐、漆。逐步形成区域化布局,规模化生产格局。有的地方可以推行 林、果、茶、鱼、畜、气相结合的山地综合开发,形成“山顶造林,山腰种果,山 间养畜(禽),山洼养鱼”的立体循环生态模式。充分发挥立体循环生态系统的优 势,实现较好的社会、经济、生态三大效益。 黎光县委书记的精心准备没有浪费。虽然明知道这其中可能有什么猫儿腻,但 此时此刻,市委书记只有频频点头,当杨青谈到黎光经济相对其他区县,底子薄, 起步晚,所以他只有把中央那一句“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的指示精神落 实到实处,有些时候可能踩在红线边缘,希望市委市政府能够支持他,鼓励放手做 事,他做出一副坦荡豪迈,锐身赴难的激昂表情:“如果我一人的探索和牺牲能够 换来黎光县所有老百姓的脱贫致富,过上富裕的生活,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周 围的人都一齐鼓起掌来。 “不会这么严重。”许桥笑着安慰这位实在太富有表演天才的县委书记,突然 之间,他受到启示。阿基米得跳进澡堂发现了浮力定律一样,许桥从县委书记的装 模作样中找到了自己工作的一个切入点,完善了某种理论。 视察工作的高潮,黎光报的记者要为许桥拍一张照。杨青表明这不是特意安排 的,记者们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跑龙桥乡,宣传梨花节,为黎光人民作出了贡献。市 委书记虽然心中有些厌恶,但无法拒绝这个要求。他们选择了一处山坳作为背景, 许桥站立几株梨树中,指点说话,杨青和龙桥乡党支部书记在一旁认真倾听,背后 是辽远的天空。镁光灯闪过之后,周围的人都捧场地鼓起掌来。 一直在一旁冷眼观察的聂冠军对余曼说:我很想为这个记者提供一个图片标题 :那是许书记曾经站过的地方。当然,这也应该成为黎光梨花节一个突出的人文景 观。 结束的时候,按照惯例,杨青请市委书记说几句。许桥也只好按照惯例表演: 肯定成绩,指出不足,希望继续努力,但是最后,市委书记说了一句饱含感情的话 :“真想看看这里五年后的情景啊。” 许桥话中意味深长,似乎不仅仅是对满山梨花的期待。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