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1)
贾七一病重了。
他的嘴如一个间歇性喷发的火山口,一股股的岩浆在喉咙中聚集。
他亲眼看着口中喷出一片片的粘痰一样的白色物质,连绵不绝。
他亲眼看着冲进来的大夫踩在粘痰上滑了个大跟头,额头与床头发生了激烈碰
撞。
他亲眼看着人家把一根细长细长的管子插进自己嘴里,而且插进去一尺多深,
管子头在肚子里一个劲地匍匐前进。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脚面绷得笔直,腿绷得笔直,然后便进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
状态。
贾七一无奈地失去了知觉,他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那根塑料管的味道实在差
劲,这种乏味的东西是怎么塞进自己嘴里的?
两天后,贾七一再次苏醒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火红火红的康乃馨,据说那是刘小灵从网上给他订的。
贾七一不敢辜负老婆的殷切期望,赶紧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刘小灵悲悲惨惨、凄凄
切切,三句话却说了六分钟。女人就是这样,再厉害的女人,一旦碰上了生死攸关
的事,立刻就完了。贾七一没办法只得安慰刘小灵道:“没事,医生说了,我身体
素质好,离去火葬场还远着呢。”
“大哥来电话了,听他的意思,外地传言北京已经尸横遍野了。”刘小灵呜呜
咽咽地说。
“听他的话还有完啦?他是吃铁丝拉笊篱,瞎胡编,没事都能整出点事来,你
忘了他去小煤窑的事,差点把咱们几个折腾死。这回他可美啦,越乱越好,越乱他
越有题材,哼,他又能写本小说了。”贾七一怒道。
贾六六如今在云南,据说是在专心写小说,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正好把非典躲
过去了。有时贾七一真想不通,现在的世道是有点儿怪,每个单位里都有母鸡打鸣
的事,可母鸡好歹也是鸡呀?鸭子总不能打鸣吧?可怪就怪在这儿,鸭子照样打鸣。
就拿大哥的事来说吧,高中毕业后,贾六六进汽车厂里当了喷漆工,后来厂子效益
不好,大哥稍不留神就下岗了。回家后嫂子慧芳一天到晚地哭天抹泪,似乎外星人
就要打来了,地球人全要完蛋。
贾六六着急忙慌地找了半年工作,可他除了喷漆,屁嘛都不会,简历发出去三
百多份,面试了五六十次,全是猴子捞月,瞎忙活。更可恨的是,有几个单位图便
宜,白使唤他后又借口把他开了,工资则一分钱都没有。最后贾六六一发狠,居然
在家写上小说了。
贾七一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哭出来了,大哥疯了,而且疯得不轻。是啊,都
是从小长起来的,谁不知道谁呀。大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贾七一都不奇怪,但他
怎么会写小说呢?
从小到大贾六六就一件事与别人不一样,他认为女人就应该裹小脚,就应该在
家里呆着。百十年来社会风气不好主要原因是因为女人,女人没规矩,胡搅蛮缠,
撒泼打滚,把整个社会风气都搅坏啦。社会一乱,屎盆子就往男人脑袋上一扣,她
们堂堂正正地当了弱者。如果继续给她们裹小脚,老字号就不卖处理货,不坑人的
传统又能回来。当然贾六六就是嘴上英雄,家里说说而已,谁要啐他一口,立刻就
蔫了。
为了写小说的事,贾七一专门去看了看大哥,兜里还揣了几千块钱,他想把大
哥拉到正道上去。万一再找不到工作,哪怕来自己的公司打杂呢。没想到贾六六精
神矍铄,神采飞扬,他左手一支笔,右手一支笔,耳朵上还夹了一支,面前是大片
大片的白纸。看到兄弟来了,贾六六更来劲了,他揪着贾七一向他咨询诺贝尔文学
奖到底是怎么申报的。他想把自己的小说送过去,那样最少能挣一百万美元,家里
的经济问题就全解决了。
贾七一没敢招惹大哥,留下钱就跑了,回家后偷偷嘱咐妹妹道:“咱准备为贾
六六办理后事,大哥悬啦!”
当时他和妹妹有过约定,万一大哥把自己作践死,他们就每个月给嫂子一千块
钱,怎么着也得把侄女拉扯起来。
但奇怪的是大哥不仅没死,小说还出版了。出版社更是不开眼,随后几年他又
连续出版了好几本小说,而且还逼着他继续写,甚至把他弄到外地去写。现在贾六
六俨然成了作家,去云南的钱都是别人赞助的。
贾七一不能理解,真不能理解,现在看书的都是些什么人?大哥认识的字绝对
不比自己多,大哥才是高中毕业,以前是喷漆工,他那两笔蜘蛛爬的字,连他自己
的闺女都瞧不上眼。可他怎么就能当了作家呢?不看,坚决不看大哥写的书,省得
把自己的水平也带下去。突然贾七一又琢磨不透了,既然男人分五等,那贾六六是
几等啊?他天天在家呆着,照这样算下去,贾六六应该是六等男人。
此时刘小灵凄凄怨怨的嘱托终于快说完了,贾七一在电话中发誓道:“你们呀
就在家里足吃足喝,塌塌实实地等着我胜利的好消息吧!”
不成想,老婆一听这话差点把电话摔喽:“你就知道吃,你就知道吃!病从口
入你知道不知道?妈说了,非典保证是你吃出来的。”说着,电话那头就发出了
“嘟嘟”声。
贾七一百无聊赖地挂上电话,刘小灵就是个炮筒子脾气,一点就着,她怎么就
不知道改改呢?这种脾气的人虽然没什么心计,却挺招人烦的。老婆在单位就没少
得罪人,至于其他单位的人,得罪的就更多了。
前面咱们已经说过了,刘小灵在一家报社工作,专管投诉。报社都有专人管理
投诉,一般来说,世界上没有不出错的报纸,出了错就要纠正。即使没错,报道总
要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于是“蒙冤者”大多会找上门来。来报社投诉的人,要么
冤深似海,要么蛮不讲理,要么是腰板特硬。
前一种情况比较多,比如人家的孩子获某某大奖了,报纸却把获奖者的名字登
错了,孩子家长能不急眼吗?比如明明是老张把老李揍了个乌眼儿青,而记者却听
信了老张的一面之词,老李能答应吗?后一种撒泼打滚的虽然少见,却最棘手。
贾七一去广州前,工商局处理了一个随地摆摊卖开花馒头的老太太,要把她的
馒头没收。老太太一怒之下,竟以馒头做武器,把工商局的小伙子们砸得满街跑。
工商局的同志当然不敢还手,只好把这件事捅上了报纸,呼吁大家要有公德意识。
这回倒好,老太太往报社门口一躺,声称要在这儿安家,谁要出去就从她身上踩过
去。你说这种事怎么办,但刘小灵就是专管这个的,她趴在老太太耳边,语重心长
地聊了几句,老太太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你说绝不绝?
刘小灵干投诉,一干就是三年多,比谁的职位都稳当,所有的记者见了她都敬
畏三分。是啊,连疯老太太都应付得了,对付你们还不是一碟猪耳朵?所以当时贾
七一去山西时,刘小灵硬是把小赵揪着去了,你说,人家怕不怕她?
话说回来处理投诉总归是要得罪一些人的,报社内部的同仁还好办些,大家都
是吃这碗饭的,能理解。外人就不行了,一旦处理得不顺心又实在没理可讲,这些
人就开始想歪招儿,那些招儿是又损又坏,缺德带冒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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