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印、脚印(2) 从办公区门口走到办公室大约只有几十来米,但贾七一竟觉得那是一条漫长得 没有尽头的路,好几次都差点儿摔在地上。刘小灵向周胖子使了个眼色,周胖子不 得不在旁边搀着他。即使如此,这段路贾七一还是足足走了三分钟,他怕见那个矿 主,怕听那个极为讨厌的“死”字。 绕过办公区,大家看见一栋大房子门前立着块纸牌子:事故处理中心。众人在 师爷的带领下,依次进到了里面。 事故处理办公室设在一个大食堂里,屋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死难者家属,大家脸 上充满着悲切和忐忑,有些女人甚至哭出了声。另外还有不少孩子,他们瞪着茫然 地眼睛,一心想跑出去玩儿,而女人们不得不在孩子屁股上经常拧上几把,孩子又 不敢大声哭,一个劲儿咧巴。 食堂中央有个大方桌,一个横眉立目的庞大家伙坐在桌子后面,桌上摆满了纸 张、公章、钢笔之类的东西。 此时桌前坐着一位老者,正与庞大男人商量着什么。 师爷小声介绍说桌子后面的就是老板,是说了算的,在这一带很有名望。众人 毫无表示,师爷只得安排他们在末席坐了。 此时老板忽然冲着老者大声吼起来:“两万块钱你还嫌少啊?买头驴才八百块 钱,你能养一群驴了。” 老者小声嘟囔了一句。 老板又立着眉毛叫道:“人?人怎么了?婆姨不是人啊?前年你们家买个婆姨 才花了多少钱?五千块钱,谁不知道啊?我告诉你老张头,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 们家老二的媳妇不就是从四川买的吗?那叫贩卖人口,罪过大了。你自己说说,到 底多少钱买的?” 老张头又小声说了句什么。 老板的嗓门更大了:“你们家困难,谁家里没困难?国家干部家里都没困难, 你有那个福气吗?四个孩子?四个孩子怎么了?谁让你们家老大一口气生四个的, 那叫超生你懂不懂?就是告到县里,也得先处理你们家的超生问题,罚款就得好几 万。你又犯法了,你知道不知道?” 老张头害怕了,低着头不说话。 老板突然“嘿嘿”笑了两声,语气又缓和了不少:“老张头,两万块钱不少啦。 我这是看你们家有困难,特殊照顾你的,谁让咱们是乡里乡亲的呢?你不服气是吧? 去告状吧,到县里去告,去呀,你能不能告出两万块来还是回事呢。你不是不清楚 我和县长的关系吧?县长是我干爷爷,县公安局长是我干大爷,我不怕。有本事, 你今天就别签字,你不签字,明天县公安局就得到你们家拿人去,你拐卖人口,你 们家老二的媳妇就完啦,你还抱孙子呢你?屁!” 老张头抱着脑壳不说话了,肩头一个劲儿抽搐。 老板不耐烦了,“咚咚咚”地拍着桌面道:“把他弄出去,倒霉样子!不签就 算了,下一个。” 老张艰难地高举双手,终于投降了:“我签,我签!” 老板脸上浮现了笑容:“这就对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这是照顾你们呢。” 说着,他从桌子上拎出一张纸扔在老者面前。“签了,明天上午就拿钱,我这人吐 口唾沫是个钉,说话算数,绝不耍赖。” 老张头惶恐地在合同上浏览着,还没看上三眼,老板就指着合同下方的一块空 白道:“你看也看不懂,赶紧签吧。就这儿,签在这儿。” 老张头的大拇指哆哆嗦嗦地在印泥中沾了一下,最后闭着眼狠狠按下去,白纸 上出现了一个红印。再之后,他做了个让贾七一一行人打死都想不到的动作,老张 头把鞋脱了,露出肮脏的光脚板。然后大腿一抡,小腿一抬,脚丫子就上了桌面。 他把印泥扣在大脚趾头上也沾了一下,之后再拿起合同,使劲往大脚趾上一按,红 手印边上又出现了一个红脚印,排列得还挺整齐。 “啊!”刘小灵双手捂住嘴,头扎到了两腿之间,不敢再看了。 小赵和周胖子几乎同时把头转了过去,贾七一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道:这 狗东西是在处理后事啊,难道贾六六就值这两个脚印吗?媳妇五千一个,矿工两万 一个,那作家得多少钱一个呀? 此时老者已经被人驾出去了,老板面前又出现了一个中年瘦子,他先是向老板 鞠了个躬,然后一脸奸笑地欠着屁股,慢慢悠悠地坐下到了椅子角上。 老板审贼似的上下打量他好几眼:“你哪儿的呀?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六毛的爹,早上刚从兰考赶过来的,是坐火车来的。”说完,瘦子又讨 好地笑了两声,眼神里充满了局促。 “河南的呀?”老板脸上出现了不屑的表情。 “河南的,河南的。”中年人从怀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石林,抽出一支,双手 递了上去。“老总,您抽烟,您抽烟。” 香烟送到了眼前,老板连看都没看,用一根手指头把香烟扒拉到地上去了。厉 声道:“河南人跑到我们山西来挣钱,不容易呀,啊!好几百里地呀,啊!这样吧, 一万五!现在就签合同,明天拿钱。” 瘦子下意识地向外看了一眼,此时老者的背影依然在门口晃悠呢。瘦子一脸惶 恐地说:“刚才那人不是还两万呢吗?” “废话,他是当地人,我们是一公社的。你儿子是外地人,能一样吗?河南的 物价比我们这儿便宜,给一万五就不错了。快点快点。”老板向外挥手,似乎在赶 猪。 “我们家一个大活人才一万五啊,我,我,我……”瘦子憋红了脸,最后道: “我是坐火车来的,我来回车票还花不少钱呢。” 老板的眉毛又立起来,他不耐烦地骂道:“得,一万七,爱要不要,不要现在 就滚!” 瘦子一点儿被痛骂的屈辱感都没有,似乎老板在骂老板的爸爸,与自己无关。 他赶紧点头道:“我签,我签,谢谢老板,谢谢啊。” 说完,他做了与老者同样的动作,由于年轻,动作极其麻利。 刘小灵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瞪着师爷道:“你们是人贩子啊?” 食堂很大,刘小灵的话根本传不到老板耳朵里,师爷却不以为然地说:“不要 说得那么难听。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得先把活人安顿好喽。” “你们这帮孙子,也他妈的不怕老天爷打雷劈了你们?真够缺德的。”周胖子 的大粗手指头顶上了师爷的鼻子,看样子那鼻子随时会被小棒槌敲回去。 师爷避开周胖子的手指:“老天爷的事我们管不着,我们跟老天爷说不上话, 我们只能跟人打交道,只要把人安顿好喽,就什么事都没有。你们看,这些人不是 都挺高兴的吗?他们家儿子干多少年能攒下两万块呀?这就不少啦!能从四川买回 四个老婆来。我再告诉你们一句话,我们这儿的孩子便宜,从一岁养到二十岁也花 不了两万块,他们还有赚呢。” 贾七一狞笑道:“你们老板是不是也想这么打发我们呀?” “那不会,那不会,你们是北京人,北京肯定比我们这儿的人值钱。咱们好说 好商量。”师爷安慰似的笑了几声。 此时老板已经把其他人打发走了,他虎着脸大声问师爷:“到底还有几个呀? 不是二十七个人吗?怎么还有四个人呢?” 师爷赶紧小步快跑过去:“他们是一起从北京来的,就剩一个啦。” “妈的,这大巴子就是该死,把一个北京人弄进去干什么?他吃多了他?”老 板厉声骂道。 “你他妈不该死?你丫早就该死,你这孙子应该让驴踢死,让猪啃死。”周胖 子冲过来,硕大的身躯影壁似的立在桌前,比老板大出了一圈儿。 老板没想到这个家伙如此茁壮,一时间有点慌张。“这,这是什么东西?” “你他妈才是东西呢。”周胖子骂道。 贾七一也按捺不住了,他冲到周胖子前面,双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纸张、钢笔 和印泥都飞起来了。“狗杂种,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没完,我不把你弄进 监狱去,我姓你的姓!” 小赵又偷偷打开了录音机,刘小灵站在他身前做掩护。 老板从没见刚这么刁蛮的家属,一时间被骂得不知所措了,只得眼巴巴地盯着 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