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户口(1) 王老五准备好所有下井的物品,贾七一和周胖子背着满身的家伙式,手电、小 氧气瓶、刀子、水壶、干粮袋等等,应有尽有。二人穿戴起来,就跟电视中美国特 种兵似的,走起路来混身丁当作响。刘小灵认为这样进去矿井肯定会被敌人发现的, 于是发挥了女性特有的优势,将二人重新打扮一番。于是所有的物件都归位了,走 路的噪音也至少降低了50% 。贾七一和周胖子又发了一通感慨,有些东西经没经过 女人的手,结果它就是不一样,尤其是男人。 哥儿俩在王老五的指点下,从一条极为隐蔽的小路进入了矿区。 那是一条通向矿井口的崎岖小路,绕过垃圾堆、废料山和一大片“沼泽”,是 村里的孩子们为了拣煤块而偷偷踩出来的。当然,所谓的拣跟偷差不多,所以连矿 主都不知道这条小路的存在。 二人来到矿井口,贾七一、周胖子先用钢锯把封闭井口的铁条锯开,然后偷偷 钻了进去。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个矿井口是非常隐蔽的,从矿区门口的角度上根本看不到, 只有从食堂窗户里才能看见。但王老五告诉他们,老板、师爷带着不少人去县城迎 接省里的安全检查团去了,而绝大部分保安,正在村里逐个劝导个别不服气的家属, 其中就包括大巴子的婆姨。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闹得最凶,她居然敢骂老板是畜生,要日老板的奶奶, 而且还想用菜刀砍老板,这不是要砍全村的财神爷吗?所以同是村中居民的保安把 她关了起来,听说是让她过过凉风,醒醒脑子。当然还有层意思就是不能让省里检 查团的领导看见她,不能给县里的工作抹黑。”王老五对几个人说。正是这许多的 原因加在一起,才促成了贾七一、周胖子有条件私下矿井,最少几小时内是安全的。 刘小灵曾问王老五,难道他们就不怕这几个北京人捣乱吗? 王老五胸有成竹地说:“外地人在狗子沟能掀起多大风浪来?这是老区,死了 人往矿井里一扔,谁也不知道。所以外地人从来不敢在狗子沟闹事,当年小鬼子鬼 迷了心窍,想上太行山,一个中将就是在附近被打死的。日本鬼子都没戏,何况你 们几个北京人。” 听了这话,贾七一闷哼一声,周胖子顺便在后腰里插了把铁扳子,二人都是一 脸的不屑。酒足饭饱后,贾七一、周胖子雄赳赳地踏上了漫漫征程。刘小灵和小赵 悄悄藏在小卖部里,只等检查团的同志大驾光临。 贾七一他们走后,小赵一直在摆弄自己的笔记本,刘小灵知道他在写稿子,只 得不错眼珠地盯着通往矿区的道路。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刘小灵终于看见了,保安头带着另一个保安,骑着两辆摩 托车率先出现在山坡上,二人向左右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发动摩托车急速冲下山来。 此后几辆高级轿车出现了,小心翼翼地开上山坡,又小心翼翼地从山坡上飘了下来。 刘小灵紧张得直哆嗦,嘴唇都紫了。他回头看了看小赵,只见这个小伙子也是满脸 通红,口中直冒热气,眼睛直勾勾的,瞳仁根本不会转动。 刘小灵比他大了好几岁,只好安慰道:“小赵,别害怕,他们都是政府官员, 不会把咱们怎么样的。” 小赵嘿嘿笑道:“刘姐,我这是兴奋的。我当了三年多记者,头一次碰上这么 传奇的事,我能获奖啦。这事真得谢谢你。” “能吗?” “能!你放心吧,今年的北京市好新闻评选的获奖名单里肯定有我了。嘿嘿, 我非把这小煤窑折腾得关张了不可,嘿嘿!告诉你,我已经把第一篇稿子传回报社 了,编辑说明天就能见报,题目是:山西小煤窑草菅人命,二十七个矿工兄弟下落 不明。不错吧?” “是二十六个,贾七一他哥不是矿工。”刘小灵纠正道。 小赵琢磨了一下:“没事,先这么着吧,以后再详细说明,反正我还准备再做 几回连续报道呢。嘿嘿!我要让所有的北京人全知道狗子沟这个地方,我要让那个 老板比刘文彩都要出名。”小赵的声音很低,却越说越开心,连唾沫星子都喷出来 了。 “你怎么传回去的?”刘小灵很惊奇,没看见小赵打电话啊,更没见他动过小 卖部的电话线。 “您真老土,该退休了。我的笔记本采用的是INTER 迅驰移动技术,无线你的 无限!嘿嘿,这叫无线传输。”小赵的拳头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捶了一下。“打死他 们也想不到,让老板他们先高兴高兴吧。现在北京的编辑已经在排版啦,他们是兔 子的尾巴,长不了啦!” 摩托车已经冲进了矿区,在保安头的招呼下,一大群保安鬼魅般的涌了出来, 他们争先恐后地冲到矿区门口,打出了“欢迎上级领导指导工作”的巨额横幅。此 时车队进门了,这些傻瓜还拼命鼓掌、欢呼呢。 刘小灵领着小赵,贼一样的溜出小卖部的后门。小卖部后门边上有个佛龛,王 老五战战兢兢、唠唠叨叨地跪在佛龛前磕头呢。两人没搭理他,绕过平房区的垃圾 堆,沿着贾七一、周胖子的足迹钻进了矿区。 一进矿区,刘小灵就下意识地向矿井口方向看了看,还好在这个角度能看见井 口。真不错,没人了,估计贾七一他们已经进去了。 矿区里有不少残破的建筑,有的建筑只修了一半,用苫布勉强搭了个屋顶,建 筑里残存着铺盖卷之类的民工用品,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还有些建筑是 早就废弃的,一丝人气都没有。 二人在废旧建筑中绕来绕去,偶尔也能看到食堂的前门,刘小灵发现前门堆了 不少人,而“事故处理中心”的纸牌子早就不见了。大约转悠了五分钟,最后终于 摸到了食堂的后窗下。 小赵向食堂前门探了探头,赶紧又缩了回来。然后向刘小灵伸出六个手指头。 刘小灵明白,前面有六个看门的保安,二人只得老老实实地在窗下蹲着。 食堂的窗户很大而且透风,蹲在外面,里面的谈话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老板 正在致欢迎辞呢,朗朗的声音自窗缝儿中传了出来。 “首先我代表狗子沟煤矿的全体职工,衷心地感谢省里领导的光临指导,感谢 各级领导的关怀。希望你们在我们狗子沟,吃好玩儿好喝好,看看我们狗子沟的发 展变化,享受享受咱们狗子沟改革开放的丰——页(硕)成果,啊!这个,我们这 个煤窑虽然是个民营企业,规模不大,但却是咱们县的纳税大户啊!国营大煤矿是 国家的,人家的税收是直接交给国家的,跟咱县里没关系。我们才是县里的骨干呢, 这两年,咱们县的……” 有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老板的慷慨陈辞,只听那个声音说道:“我们是劳动部 门的煤矿安全生产调查团,你交不交税不归我们管,那是税务局的事。我们这次在 全省范围内巡查,就是调查一下民营煤矿的安全情况,要摸个底,争取做到心里有 数。我看,还是谈谈你们煤矿的安全管理吧。” 老板尴尬地笑了两声:“各位领导,我们煤矿的安全措施很齐全,安全教育很 到位,我们的安全章程有五十多篇呢,全是白纸黑字。为了工人的安全,该想的招 儿我们是都想过了。连续三年来,我们一直是县里的安全标兵,从没死过人。你— —把咱们的锦旗抱过来。”接着屋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板又接着道: “大家看看,这是县里发的奖状和锦旗。三年来我们煤矿从来没出过重大安全事故, 在附近这片是有口——日——日碑”这时食堂里突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老板自己 也觉得很奇怪,小声嘟囔道:“日什么不好,干吗要日碑啊?日得动吗?” 刘小灵和小赵同时捂住嘴,差点儿把午饭喷出来。 屋里忽然传出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刘小灵听得出,那是师爷的声音。“皆碑, 是有口皆碑。” “对,有口皆——碑!”老板道。 还是那个曾经打断过他的声音:“真的一次事故都没有吗?” “啊!那,那折胳膊断腿的事自然难免,煤矿吗,还能有不出事的?不过我们 没死过人哪,只有死了人才能叫——重大安全事故呢,是吧?”老板拿不准了,有 点儿磕绊儿。 师爷补充道:“对,没错。死了四个人以上属于特大事故。我们矿上跟重大和 特大都不沾边,没出过大事。” “是的,是的。”这个声音是第一次出现,颇有些拿腔作势。“我们县政府对 煤矿的安全工作历来是非常重视的,安全工作是我们工作中的重中之重。所以历任 领导都经常督促他们搞好安全工作,大会小会地说,嘴皮子都磨薄啦!每年都要到 下面来搞几次调查,他们都怕我们啦!呵呵……” 食堂里传出一阵高低不一的哄笑。刘小灵和小赵同时咧了咧嘴,刘小灵又做了 个要呕吐的动作。 打断老板的声音又出现了,这回声音中出现了严厉的味道:“刚才从矿区门口 到办公区时这段路,我并没有下车,但我用眼睛一扫就看到了不少安全隐患。厂区 连一个消防栓都没有,消防栓哪去了?是拿到家里当了摆设?还是根本就没有配备 呀?啊?我相信,一旦我走出这个门去,随时随处就能发现一大堆问题,情况很不 乐观啊,这种生产状况是很难保证工人安全的。” 老板抢着道:“绝对安全,有隐患的矿井我们都封了,人不下去,自然出不了 事啊。反正咱们这里到处都是煤,再挖一个坑不就完啦。” “你——什么文化?”声音里已经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了。 “我小学五年级——可——”老板的口气越来越局促了。 这时师爷又答腔了:“团长,我们老板可是远近闻名的能人啊,是响应国家号 召,最先富起来的人。别看我们老板学历不高,可这狗子沟的人都指望我们老板活 着呢。你去问问,狗子沟的一多半人指着矿上生活,没有我矿就没有狗子沟,我们 煤矿的贡献别提有多大了。” “是啊,是啊。”装腔作势的声音再次出现了。“是啊,民营企业是国家经济 的重要组成部分,民营企业家对当地经济的贡献是不可小视的。至于安全问题吗, 当然重要,当然重要,我们一定要好好督促他们,把安全工作做到位,做到家。好 在,他们没出过什么重大安全事故,还是可以原谅的吗!” 刘小灵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从地上抄起块砖头,看都没看,回手就照着食堂大 玻璃窗砸了过去。“哗啦”的一声,窗玻璃被打得粉碎,碎玻璃飞溅出好几米远, 接着刘小灵抬腿就把窗户踹开了。这个破食堂可真不结实,在刘小灵的大力破坏下, 整栋房子都晃悠了几下。 屋里“嗡”的一声炸了窝,立刻传出掀桌子,摔椅子的动静。有人高喊道: “地震啦,地震啦,快跑啊。” 刘小灵刚要从窗户跳进去,小赵使劲揪住她,然后拉着刘小灵径直跑向食堂前 门。刚从墙角拐出来,刘小灵就明白了,原来屋里的所有人都跑出来了,正望着食 堂里发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