叵测的聚会(2) 团长默默走出饭馆,贾七一走在他后面,忽然看到团长的肩膀哆嗦了一下,随 即整个人僵立在门口不动了。 贾七一第一个感觉是有人要暗杀领导干部,他叫了声“不好”,飞身冲出去, 把身体横在团长面前。 团长没事,只是吃惊地望着前方,一个劲儿摇头。贾七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我的天!饭馆门口聚集了好几十人,大眼灯似的瞧着他们呢。贾七一扫了几眼就认 了个大概其,这些人大部分是他们上午在食堂里见过的死难者家属,很多人为了死 人的事和老板发生过争吵。 贾七一长出了一口气,欣慰地告诉团长道:“他们是死难者家属,估计是要您 主持公道的。” 团长无限同情地看了看贾七一,挺直腰板,朗声道:“外面太冷,风硬,大家 有话在屋里来说吧。” 贾七一不明白团长眼神的含义,但他觉得自己肩负着一些责任,便拉住站在最 前面的老张头道:“老张头,团长是好人,是党的好干部。您放心吧,老板这回肯 定进监狱了,他跑不了啦。” 老张头吧嗒着眼皮不说话,此时他身后的兰考中年人轻声道:“老板让公安局 抓走了,俺们的钱呢?俺们的钱怎么办?” 贾七一觉得这话不对劲,不得不回头看了看团长。 刘小灵大声道:“你什么意思吗?难道老板不该给抓去来吗?” 兰考人理直气壮地说:“抓不抓是政府的事,能不能拿到钱是我们的事,我死 了儿子,不能白死啊。” 团长似乎早料到了这一点,他表情凝重地说:“大家先进屋吧,有话慢慢说。” 刘小灵偷偷拽了贾七一一下,小声道:“这群人到底想干什么?” 贾七一也不明白,挥手指了指团长,此时正要转身回屋,众人只好跟着。 大家刚一转身,只听得身后的地面上“扑通”响了一声,然后便“扑通”成一 片了。众人立刻回头观望,天哪!几十名家属在老张头的带领下,全都跪在地上了, 那情景跟演电影似的。老泪横流的老张头用膝盖向前走了几步,双手哆哆嗦嗦地伸 向团长。 团长大惊失色,拼命想把老张头拉起来,嘴里道:“老汉,你这里做什么?使 不得使不得呀。” “首长,你得为我们做主啊。”老张头哭道。 “您放心,我们一定把责任人法办,尽快尽严,绝不姑息,一定要给死去的人 讨个公道。”团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老张头跪在地上纹丝没动。 老张头不仅不起来,后来竟咧着嘴号啕起来,哭得刘小灵等人心惊胆战。 此时后面的不少家属喊道:“领导,首长,把老板放了吧。他是好人,我们狗 子沟离不开他呀!您高抬贵手,把他放了吧,我们还指望他活命呢。” 众人这回可傻眼了,特别是贾七一、刘小灵他们。上午老板杀鱼切肉似的整治 这些家属时,他们在场啊,难道这些老农是中了迷药不成?大家无奈,只得扑下去, 抬木头似的把家属们挨个搬起来。而团长则把老张头等几个年长的家属请进了饭馆, 另外的人不愿意离开,门口依然黑压压的站了一片。 团长站在张老头面前,局促地问:“老汉,你们真想把老板放喽?是不是因为 钱的事啊?” 老张头悲愤地拍着大腿,鸡啄碎米似的点头:“首长,这人死不能复生啊!事 已经出了,人已经死了,你们就是把老板枪毙了又管什么用啊?俺们孩子不是一样 地白死吗?”另外几个老人不住地叹息,鼻涕、眼泪噗噗地洒向地面。老张头从怀 里掏出一份合同来,恭恭敬敬地展开,然后递到团长面前。“首长,您看看,这是 俺们和老板签的合同,本来都说好了,明天拿这张合同去换钱,算是对活人有个交 代吧。按说老板是可恨,可他也不算是不讲道理的人,瓦斯爆炸也不是他干的,人 家是要花钱买安生。可你们把他管制了,这钱俺们朝谁要去?俺家的孩子就算是白 死啦。”旁边的老人们不住称是,不少都开始哭得更伤心了。 贾七一等人面面相觑,肚子里跟翻江倒海似的,所有的船全翻了,所有的人都 掉水里了。只有小赵飞快地敲击着笔记本,一字不落地记录着。 团长显然早想到了这节,他微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啊。这个老板已经 触犯了国法,他不为工人提供必要的安全措施,出了事以后胆敢瞒报死伤人数和事 故真相,而且还见死不救,这已经是罪大恶极了。如果不是工头熟悉井下的地形, 后面的五个人还得死在里头。你们说,他的罪过够不够法办呢?按老理说,这种人 死八回都不多。” “够,够,绝对够,枪毙他八回都不多,让他下辈子托生成屎壳郎都不多,可 ——可——”老张头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敲着,似乎是解恨也像是懊悔。“可这俗话 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呀。你们枪毙了他,判了他,他倒落个痛快,可俺们一家 人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俺儿媳妇正怀着孕呢,头生是个丫头,俺怕坏了国家政策, 就没敢生下来。这回做过了B 超了,是个儿子呀!这孩子生下来靠什么养活呀?我 快六十岁的人,干不动啦,这两万块钱是我孙子的命啊,枪毙了他就等于把俺孙子 也毙了。” 刘小灵使劲瞪着张老头,似乎要把这个老家伙瞪到地里面去,可张老头的眼里 根本没有她。 团长叹息一声,拍着张老头的肩膀道:“您放心吧,事故造成的损失自然要赔 偿。小煤窑虽然是私人的,但照样是个企业,作为企业法人的老板既要负刑事责任 又要负民事责任,民事责任就是要赔偿死难者家属的损失。据我所知,这个钱不止 是两万块,他想用两万块钱打发你们是想骗你们。” “不止是两万?”屋里的老人们将信将疑。“三万,能有三万吗?” “具体的数字得计算,但以我的经验看,三万都不止。”团长道。 老张头抬起来年来:“那,那俺们朝谁要啊?” “法院会判下来的,法官会替你们把钱要回来。”贾七一插嘴。 老张头瞥了贾七一一眼,揪住团长:“那法官也不是俺们家人,人家凭啥帮我 们要钱?” “这是国法!放心吧。老板他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钱给你们!”团长的语 气越发严厉了。 “俺们不敢多要,俺们多要了他的钱,这小子回来不得跟我们算账啊?”后面 有个老人叫了起来。 “回来?他还能回来?”贾七一嘿嘿笑了两声:“你们真以为他还能回来呀? 他回不来啦,就是不够枪毙的,他也出不来了。” “万一减刑呢。”刘小灵翻着眼珠子道。 “那出来也得七老八十了,他还找谁算账去?有口气就不错。”贾七一道。 “那,那……”老张头轻轻拽了团长袖子一下:“首长,这打了不罚,罚了不 打呀,这于理不通啊!” 团长满脸的无可奈何:“我跟您说,国法不是俗理,国法是又打又罚,要不, 得多少人犯法呀?您想想,按是您的意思,人只要有钱就能随便杀人啦,是不是? 反正是罚了不打嘛。要真那样,这还叫什么国家呀?” 老张头疑惑地望着大家,好久没再说话。 “您是干部,你说话算数吗?”又一个老人叫道。 团长拉着老张头的手:“别的干部说话算不算数,我不敢说。可我说话算数, 老汉,你快六十了,可我也快六十了,我这张嘴不是屁股。” “您?”老张头上下打量着团长:“您有六十?” “我数狗的,五十八了。”团长道。 “我是数鸡的,原来你才比我小一岁呀。”老张头惊道。 贾七一差点笑出来,农民的确是显老,虽然两人只差了一岁,可看起来跟差了 一辈儿似的。 团长站起来,大声道:“老哥哥,我以人格保证,大家一定会拿到赔偿的,肯 定比现在的钱数多,大家放心吧。” 老人们又议论了一会儿,十一点了才纷纷散去。 大伙儿都累了,特别是贾六六,声称整个骨头架子都快散了,于是众人也起身 与团长告别。团长一直在点头,没说话。 大家在狗子沟住了一晚上,贾七一和贾六六同睡一室,他狠狠把哥哥臭骂了一 顿,责怪他不该给家里找事,不应该不知道死活地跑到狗子沟来。 贾六六“哼哼”了几声,得意地告诉他:“这一次的经历就够了,够一本小说 啦。我是真没想到,挖煤工这么苦,简直是猪狗不如啊!不写写这些人,不把这种 生活状态写出来,我不甘心。明天你先回北京吧,我不走,我要把事件跟踪到底, 我要亲眼看着老板给带上铐子。” 天亮后,贾七一才知道,要留下来的人不止一个,小赵也不愿意走,他要做个 连续报道,干脆和贾六六搭伴住了下来。 贾七一是不愿意在狗子沟多耽搁,于是和周胖子、刘小灵上路了。 临上车前,周胖子拉着贾七一神秘地说:“我看,你和刘小灵的关系有点儿不 对劲啊?” “别他妈胡说,他是方路的老婆。”贾七一狠狠掐了他一把。 “反正是有点儿不对劲。”说完周胖子上车了。 轻车熟路,回北京比来的时候顺多了。出租车再次取道阳泉,不出一个小时就 开上了高速路。 刘小灵累了,一直在后座上迷糊着,贾七一时不时地在反光镜里偷看上几眼。 他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一股能量,一股能把喜玛拉雅山峰顶的冰川融化成滔滔巨 河的能量,一股能冲上月亮表面,撞出个环行山然后折射回地球的能量,当然这种 能量同样能击穿贾七一,能让他蒙灯转向。 贾七一已经三十多岁了,是个成熟的男性,男人成熟的标志自然是曾经经历过 若干个女人,有能力在与女人的周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可现在他有点儿摸不着自 己的脉了,眼睛一直瞟着刘小灵,到后来眼珠子跟吊着根线似的,挂在反光镜上, 不动了。 终于贾七一看见刘小灵醒了,而且在反光镜里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自此他再不 敢往后瞧了。 三人在石家庄外环路上休整了十来分钟,刘小灵又发现了新鲜事,她指着远方 村落中的一块标语牌问贾七一:“能看清那几个字吗?” 贾七一辨认了半天,没看出来。 刘小灵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睛是最好的,能当飞行员。” “到底是什么字啊?”贾七一问。 “越级上告,就是犯法!” 贾七一倒吸一口冷气,外地真是不能来,于是催促周胖子赶紧开车,三人离开 了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