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告死讯的汽车喇叭(1) 劳有慈至今仍喜欢蹬单车执行公务,这在他人眼里肯定是不成功的象征。 别人怎么看,他觉得无关宏旨。他始终记得与他同时干公安的同事有好几个牺 牲了,原来的家庭不是遭到解体就是陷入贫困,而他自己则是幸运的,还活着,膝 下有一个极为孝顺的闺女。到了他现在这把年纪,他唯一想做的是破获姚娆的车祸 案,将暗藏的罪犯一网打尽,而后按时退休,抱上外孙,颐养天年。 作为慈父,他当然希望燕找个好人家,过上衣食无虞的生活,而萨野这方面有 优势:本人念过大学,父亲是卷烟厂副厂长兼烟草专卖局副局长,母亲则是电力公 司的总工程师。他看出闺女真的爱萨野,而萨野对她起码是喜欢的。 他蹬车的时候,死去很久的妻子年轻时的脸孔老在眼前浮动,这在以往是较为 少见的。那是一张比燕的脸孔略微漂亮的脸孔,总是温柔地笑着。她去世很久了, 他当年失去她的悲痛早就减轻了。他曾发誓天天想着她,然而生活就是死者为活人 让道,活人的头脑总要给现实的内容填得满满当当的,无暇老想到死人。 他心想:“她该不会没人陪伴,觉得寂寞,召唤我去陪她吧?” 他转眼就否决这个念头了:如果她确实在那个世界觉得孤单,召唤他去陪她, 那也应该以她去世那年的模样出现,怎么会以姑娘时的面孔出现的呢? 破车吱吱嘎嘎,一如他的身体。幸好再蹬一段路,他就能开破桑车回家了。 萨野半个钟头前打给他电话,说焦和平的交往没异常迹象,下午到外面跟几个 客户喝了茶,现在已回家,所以他自己已将破桑车停在六一路警署门外,而钥匙则 已交给警署的老丘了。 他感谢了萨野,邀请他晚饭去他家里吃。萨野答应了。 他骑到六一路警署,找到了丘,跟他聊了几句就拿到了钥匙。 他刚准备启动车辆离开,就感到心脏难受得厉害,不时停止跳动,整个人立刻 缺了血,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了。所幸的是这种症状转瞬间就又消失了。 “怎么了!”他边问边答,“没怎么,很好,至少跟从前一样好!” 天色昏黄,落日就在风挡玻璃外悬着,绚丽而多彩,呈现出人间最最美丽的颜 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无一不具备,而且还有几种平时不易看到、又无法命名的颜色, 说黑不黑,说蓝不蓝,说紫不紫,煞是奇特。 手机响了,他一手掌握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跟燕说话。燕问他为什么不带上 萨野买的保心丸就出门了。 他笑了,心想:“闺女为了让我记住萨野的好,都将自己买的药归在萨野名下 了。” “忘了。”他回答说。 “今后再也不许忘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知道了。”他打哈哈说,“今晚的菜可要丰盛些,我让萨野过来吃。” “我的事我不会忘记的,你的病你也要记得。快到家了吧?” “还有十来分钟,到时候你听喇叭就是了。” “跟小时候一样?好的!” 他拉下污秽不堪的遮阳板,加速前行。大马路到了尽头,只要拐几个弯,上几 道坡,温暖的家就到了。他记得对女儿的承诺,要在十分钟之内赶到,而且准备一 赶到家门口就鸣笛宣告自己回家了。 在他的记忆中,女儿自从失去母亲以后,只要在家,就天天等他回家,而他一 到家门口,要是蹬车就扯嗓门,要是开车就鸣喇叭,向她报告父亲回家的特大喜讯。 然而这次他恐怕不能了,因为他的身体忽然有了突变:上坡之际,新的袭击倏 然降临了,他几乎不能控制车辆了,车开得歪歪扭扭,直接威胁到了行人的安全。 幸好他还有知觉,知道自己是刑警,知道自己是父亲,于是趁还有最后一点气 力,顽强地将车刹住了。他明白自己就快死了,就竭尽全力兑现对女儿的最后承诺, 并以一种很特殊的方式跟她永诀。 他用左胸使劲按住方向盘中央的喇叭按钮。 车喇叭久久地鸣响——这一回他对闺女宣布的却是自己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