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灯火阑珊处 高三的柳薇,功课重起来,每天都必须上晚自习,就不能和秦令一起放学了,为 此,姑姑特意让姑父给柳薇买了一辆漂亮的自行车,方便她上下学。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月亮很亮,也有星星,下了晚自习的柳薇骑着自行车穿 过两个镇子之间的一段泥土路。平时或者秦令,或者姑父,总会有人在这一段路上来 接她,不过后来姑父就来得少些了,一个则是忙,再则觉得反正有秦令呢。不过,今 天秦令也没有出现。倒是迎面过来两个不相识的男生,经过柳薇身边的时候,两双眼 睛贼溜溜地看了柳薇半天。前边的那个人就更离谱,手里握着的自行车龙头都歪了, 那车骑得直往一边倒。 柳薇心里直打鼓,脚下加了劲往前蹬。 那两个人掉转车头跟了上来,一边一个,不紧不慢骑着车,跟在柳薇两边。 “小妞,跟我们一起去跳舞吧。” “你喜欢钓鱼吗?带你去太湖边钓鱼,怎么样?” 柳薇想骑快一点,甩掉他们。但她快,他们就更起劲,骑得更快。 “不要跑嘛。我们不过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柳薇停下来,那两个男生也停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柳薇很气愤,“你们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哈哈哈……”两个男生大笑起来,“喊人谁不会啊,喊我啊,喊我哥哥好不好?”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其中一个男生阴阳怪气地哼起来。 就在这柳薇又急又窘一筹莫展的时候,秦令出现了。“薇薇姐,你没事吧?”秦 令从一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一路跟着柳薇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 也认出了秦令:“秦令啊,哦,这就是传说中你的那北都小妞啦。果然……” “秦令,你认识他们啊?”柳薇问。 秦令没顾上回答,抓住柳薇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跟那两个人说: “你们别乱找麻烦。” 但那两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死心呢,还是觉得一下子丢不下面子,还坚持着:“秦 令,不至于吧,这妞儿也就这样儿。你不用跟咱兄弟把脸拉那么长吧。” 秦令没搭理他们,转头对柳薇说:“薇薇姐,你先回去吧。奶奶等你等着急了。” 柳薇没见过秦令的脸色冷成这样,怕他冲动起来,只想赶紧拉他走:“不,我不 走,要走就一起走,跟他们没什么好计较的,不值……” 柳薇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两个人突然爆出一阵怪笑:“哟,这还是大名鼎鼎的秦 令吗,还薇薇姐姐呢,这腻倒是够起腻的了,不过还是不如哥哥妹妹的听起来舒服, 是不是?” 这下谁也拉不住秦令的拳头了…… 镇上的治安联防队赶来时,这场恶战已经结束。秦令伤得不重,不过是些淤血和 擦伤的痕迹,可是对方却有一个人怎么也找不到了,后来人们在旁边一块蓄了水准备 育秧的田地的淤泥里把那个人给拉了出来,那人脸朝下趴在泥地里,已经休克了。 休克的人马上被送去了镇医院,又连夜转到市里的大医院。深度昏迷。等到他再 醒了过来的时候,秦令已经被判入少年管教所快满一年了。 柳擎闻讯,很快赶来将柳薇接回了北都。 柳薇没有机会去跟秦令告别,就像那年离开北都她也没有机会去跟自己心心念念 着的那个人告别一样,一样无奈。有点不一样的是现在的柳薇再没有离开北都时辗转 反侧的痛苦了。她不清楚他们之间算不算爱,更多的时候,她心里充溢着深深的感动。 或许爱的方式不一样吧,好像秦令于她,已经成了十指关联的手足,或者需要时愿意 飞身替他去挡明枪暗箭的伙伴。他一定会是我一生的朋友,柳薇毫不怀疑地对自己说。 可是,秦令却在结束管教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直到两年前,两人才在北都再次 相见。 这中间隔了12年。 第二天下午。太湖边的水乡古镇。秦令的三菱吉普车停在一幢灰墙黑瓦的二层 小楼前面。 天空中飘着绵绵细雨,古镇临水而筑的青砖瓦舍模糊在细雨中,梦幻一般。 与其说柳薇搀扶着爸爸,还不如说是父女俩互相搀扶着。此时柳薇心里只有“坚 强”二字,她仿佛看见奶奶坚强的笑意…… 走进这熟悉的屋子,首先看见的是正面墙上黑纱下挂着的奶奶的遗像。遗像两边 是用瘦金体写成的挽联——阳春白雪和者不寡,鹤发赤情慈心永芳。 痛哭失声的柳薇怎么能不想起奶奶的一生呢。 奶奶四岁丧母,童年时就跟着父亲拉二胡。12岁起,她便从故乡的太湖边出发, 漂泊江南。颠沛流离中,她的二胡声响彻大半个江南。在青石小弄台门深、乌瓦粉墙 廊棚长、遍地市肆的江南,在春草池塘蛙鼓稠、莺雏声里碧禾浓、处处乡野的江南, 奶奶用心血浸透的二胡声,消融了悲苦和困顿、沧桑和无奈,铸就了忍耐和坚韧、奋 进和宽容。正是由于流浪的生涯加上流浪的二胡,使奶奶成为一个通达的女人,善解 人意的女人。 奶奶的脸上永远洋溢着微笑。现在,披着黑纱的奶奶的遗像,笑容依旧。柳薇看 着奶奶的遗像,觉得奶奶一定还有许多话想要跟她唠,可是,可是……满脸泪水的柳 薇走上前,抚摸那把二胡,那斑驳陆离的把柄,如同奶奶纤细、多皱而坚强的手。 唢呐声不失时机地响起来,是吹鼓手们在演奏。令柳薇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唢呐 里流淌出的竟然是《二泉映月》。乐曲唧唧喳喳的,杨柳岸,乌棚船,小桥流水有人 家的江南意蕴踪影全无。真是暴殄天物,糟蹋阿炳。 柳薇皱了眉头,径直走上前,止住了乐手们制造噪音,拿出随身带着的一张CD塞 进了VCD 机。那是奶奶生前演奏的二胡曲,这是前两次回小镇,柳薇缠着给奶奶录下 来的,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二胡声响起来。是铭刻在柳薇心上的二胡,是奶奶用毕生的心血铸造出的二胡。 一支支乐曲,如同一个个精灵,漂泊如三春之水,清冷似冬夜之月;惆怅如初夏细雨, 幽怨似深秋桂子。纤道、乌篷、台门、游廊,雨巷、石桥、茶肆、谷场,这是奶奶二 胡中永恒的画面,这些流淌的画面,时常会把柳薇带到十六年前那个细雨梦回的夜晚 …… 站在一旁的温柔紧紧地挽着秦令的手臂,安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太湖边。苍翠的青山。奶奶的骨灰安葬在背山面水的绿树丛中。 秦令带着温柔回家见了父母,很快就来向柳薇父女辞行,说是有很急的合同要签, 要先赶回北都。一旁的姑姑都没有认出秦令来,等他们都走了听柳薇说起,吃了一惊 :就那浑小子,都这么出息了,还讨了那么俊俏的老婆。 临走的时候,温柔从已经发动的车上跳下来,几步跑到柳薇的身边,把手里攥着 的一只大牛皮纸的信封硬塞给她。 “是什么?”柳薇问。 “是秦令的一点心意。他说回来太急了,这边又没有ATM 机,今天他起了个大早, 赶到市里去取的。” 柳薇听得心里一酸,看看正在车里顾自整理前挡风玻璃的秦令,知道不是所有的 情谊都可以用一个“谢”字表达的,便不再推辞,接过来。捏着那信封,感觉信封的 厚度还是远远出乎意料之外。“太多了,这可不行。” 温柔按住她的手:“你就当是给秦令一个机会。” “温柔,是你薇薇姐欠着你老公的。” 一句话说得温柔不好意思了:“什么老公——” 那边秦令连声按了喇叭,温柔赶紧扭头跑回了车上去。柳薇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路上留点神啊,你们俩!” 家里那只老黄猫当然早就不在了,但码头上那只猫居然长得跟老黄猫一模一样。 没两天,父亲就赶柳薇走。因为她的电话总是响,总是听她推脱各种各样的事情。 父亲说,薇薇,你还是先回去吧,工作要紧。 柳薇当然是不依的,索性关了手机,落得清静。过了一两个星期再打开的时候, 果然就没什么人再打进来了。连温柔也没来打扰她,林天诚就更懂事了。 柳薇陪着父亲在青坞住了下来,父女俩谁也不舍得先提回北都。日子流水一样过 去,跟后门口的小河一样。 北都。 分管城建的顾副市长约见市建委主任隋锦程,提醒他,其妹夫邢之远主持的远生 路桥国际工程公司屡屡获得市政项目的施工权,已经引起了一些非议。隋锦程坦然引 用“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说法,指出远生路桥是长期以来标价最低、完成工 程质量最好、工期准时甚至提前的公司,是市建委长期以来合作得最愉快的单位。 顾副市长欲言又止,正好萧市长进来了,也对隋锦程的说法表示支持,顾副市长 便按下话头。 等萧市长出了办公室,两个人才又交换了个会意的眼神。 不久,刘大全给隋锦程打电话,支支吾吾地问事情有没有什么需要变化。隋锦程 不以为然,倒问他:你要怎么变?刘大全这才不吭声了。 常浩然是在奶奶的“七七”那天赶到青坞来的。 本来他费了这么大的劲请下假来,是打算来陪伴安慰柳薇的。人生命里的痛楚简 单点分,有两种:一种是暂时的,过去了就会发觉并不值得,伤口很快痊愈,而且更 加健康明白,促进成长;另一种是会留下疤痕的,逃不开,抹不掉,永远存在。失去 亲人的痛苦显然就是后边一种,连老元帅都在课本里说过,这个伤痛是永远无法弥补 的。是啊,怎么补?逝去的那个人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那味药,一旦没有了,那就 生成绝症,不致命,但也永远不会好。 那天柳薇和爸爸去姑姑家吃晚饭,回来的时候,看见常浩然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脚边扔着他那只粗皮革的大旅行袋,正表情严肃地在接电话。 柳薇和爸爸几乎同时看到了他。爸爸看了女儿一眼,不放心地叮嘱:薇薇,对人 家好点儿啊,别使性子啊。柳薇到底是有些感动的,等父亲开了门,就主动伸手去拎 常浩然的那只旅行袋,迎他进屋里。 常浩然表情惊喜,是受宠若惊的那种惊喜,但一闪而过。 手里的那个电话却一时没有打完的意思,常浩然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沉着地应 两声,其余时候都沉默地听着,表情越来越凝重。柳薇便知道是公事了,也不去打扰 他,只把他迎进了屋里,放下旅行袋,又转身去给他沏一杯当年的新茶。 “有没有可能有什么隐情?还有我们没掌握到的情况?”常浩然问。 电话那头又说了一通。 “据我的了解,是不可能的事情……是,我还是会执行,没有问题。”常浩然这 才收了线。 柳擎高兴地插上话:“浩然,你怎么来了?是请假了吧?能待几天啊?” “柳叔叔,”常浩然勉强笑了一下,“我明天就得回去,这些天,要打通柳薇的 电话可真不容易啊。您身体还好吧?” “好,好。我早就催薇薇回去,她非得说要陪着我。其实有什么好陪的嘛,我一 个人多自在……” 柳薇拍拍父亲的肩头:“太不领情了吧,老爸。就算是我要你陪好不好,别让浩 然听得我跟牛皮糖似的老黏人,还长不大。” 常浩然当然也听得出来柳擎话里边的言不由衷,想了想,还是说了:“柳叔叔, 不好意思,我还真得跟您告个不是,把薇薇先领走两天。我出来的时候,薇薇他们那 个林主任啊,跟我千叮万嘱的,说是有个案子在薇薇手上,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交代一 下。” “是方潇河办着的那个案子吧,天诚怎么自己不催我……”柳薇接过了话。 “你不看看你的电话,打十回能通一回就不错了。”常浩然一边说,一边跟柳薇 轻轻地眨眼睛。 柳薇不吭声了,知道他一定是有别的话不好当着父亲说。 等柳擎先去休息了,柳薇才压低了声音埋怨常浩然:“你怎么回事啊,我哪有不 接电话,而且下午才跟林天诚通了话,他也没有催我回去啊。” 常浩然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儿的漆木雕花椅子上的柳薇,只看着她,却并不搭她的 话,半晌,才说:“薇薇,我们结婚吧。” 柳薇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茬儿,下意识地想找话来推托:“… …” 常浩然的眼睛却先湿了,伸手把柳薇揽到怀里,轻轻摩挲她的脸颊,柳薇这才忍 不住哭了。从奶奶去世以来,柳薇倒有一大半儿的眼泪是又咽回去的,怕惹得爸爸伤 心,觉得自己以后要代替奶奶在内心里护着爸爸,永远勇敢坚强地护着。但是这一瞬 间,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向自己敞开,柳薇忽然感到了融化,从心到身体的一种融化, 那些冻起来的,绷起来的,努力坚强起来的,统统可以放下了。柳薇有大哭一场的冲 动。 “薇薇,我知道你原来跟我订婚就是一种犹豫,是为了给柳叔叔个交代的缓兵之 计。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我爱你,你只要让我爱你就可 以了,别的一切事情都不要去管,都交给我,都交给我。” 柳薇听着,倒很快清醒过来:“浩然,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 告诉我。” 常浩然苦笑:“薇薇,你是太聪明了,你要稍微糊涂一点,也许……” “浩然,你快告诉我。” 常浩然看了看门已经掩起来的柳擎的卧室,还是不放心,干脆拉着柳薇出了后院 门,到临河的码头上才说:“薇薇,我说了你先别着急,我总是相信你的。” 柳薇急得跺脚,央求他:“你快说吧,我没被你吓死先急死了。” “是刘毅和黄金龙他们那个案子,方潇河今天已经被我的同事请去问话了,有人 拿出证据,说他们在串供,要把原先承认的什么强奸轮奸都推翻了。” 柳薇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不可能吧,笔录不是都签字了吗?” “现在他们说是被办案人员使用暴力逼迫的,说得有板有眼,真的似的,也不知 道是不是你们的律师教的,反正方潇河代表他们提出公安机关的取证不符合程序。这 还正乱着,那边又有人说律师串供了。” “是谁说?” 常浩然没有再答话,柳薇这才反应过来:“啊,我忘了,我不应该问的。” 常浩然笑笑:“所以我刚才故意跟柳叔叔说是林天诚催你回去。薇薇,你这趟得 赶紧回,可能麻烦还不小。这案子你也签了名代理,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少不了算 上你一份。你赶紧回去,把事情搞清了。要能择出来,最好先把自己择出来。别什么 都不知道,就被他们拖累着趟这浑水。” 柳薇看常浩然一眼:“你也知道我签了字接这案子,既然接了,就没有半途上自 己先脱出来的道理。再说了,我不相信林天诚会做这么出格的事。” “那你明天跟我回去吧。” 柳薇敏感起来:“你是带着任务来找我的,是不是?并不是来看我的。” 常浩然百口莫辩:“薇薇,你相信我,我是到你们家门口才接到的电话。再说了, 要真是正式地找你,还轮得到我来吗?” 柳薇想了想,也是,不能怪常浩然。才笑笑,温和地说:“那我跟你回去,不过 千万别让我爸察觉。” “那是,我还不知道啊。”常浩然觉得柳薇的叮嘱很多余。 不仅柳薇没想到,连常浩然都没有想到,在他们双双回到北都的第二天,柳薇就 被常浩然的几个同事出具一套完全正规完整的手续给带走了。 柳薇更没想到的是,就在那天,当她走在几个穿制服的检察院工作人员中间,在 路人好奇驻足的目光中走向印着“检察”字样的小车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川流不息 的马路对面,比任何人都更吃惊,而且心痛地目睹了眼前的这一幕。 这个人是邢之远。临时回国的远生路桥的老总邢之远。 如果有人有机会在这个时候留意邢之远脸上变化的表情,那就可以见识到什么是 一个人脸上的四季。开始是初冬,漠然得像冰封的土地,然后在不经意间看到一点新 绿:马路的那边是记忆里被反复温习的那张面孔,再确认一下,真的是她——那一瞬 间雪都化了,所有的树和花朵都疯狂地生长,满心葱茏。不对,不对,为什么周围的 人都好奇地围观她?啊,原来是检察院的人要带走她。怎么会这样?不解和迷惑给心 里的狂喜降了温,不情愿地万木凋零,邢之远眼睁睁看见她低了头,安静地坐进了有 “检察”字样的小车…… 过街的斑马道上却还是不紧不慢的红灯,邢之远在司机的骂骂咧咧声中冲了过去。 载着她的车到底还是开走了,这样的街道是不适合上演拍窗追车的戏,何况这戏也不 适合他这个年纪。 邢之远站住了:小薇,你又一次与我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周边的世界瞬间变成一块巨大的冰,高楼、马路、车和来来往往的人群仿佛瞬间 凝固静止下来,失真,而且被拉远,很远的远。 邢之远的司机只好把车开到前边的隔离带掉了头,又开到邢之远身边。 邢之远满腹疑窦地回到办公室,想先把事情理出个头绪。办公室里一片纷纷扰扰, 邢之远叫住拿着报表进来签的财务主管许丽娅,“外边说什么呢,乱得跟锅粥似的。” 许丽娅惊讶地说:“邢总,您不知道啊,老刘给儿子请的两个律师都给抓了,说 是串供,老刘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如今这麻烦可大了。” 邢之远听得一脸糊涂。 正好秘书敲门送晚报进来,许丽娅眼睛尖:“哟,消息都出来了,还真快。邢总, 您先看看吧,记者们一定比我说得明白。”许丽娅其实是不想再跟任何人说起自己跟 报纸上指名道姓的几个人一桌喝过酒的事。 社会新闻的头条就是柳薇的一张大幅照片。一打开报纸,邢之远冷不丁被吓了一 跳,这私心里盼了十六年的见面,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眼前的柳薇,还是那个一 眼就能吸引人目光的小女孩,过眉的刘海儿疏疏地落几根下来,掩不了下面的那一双 眼睛,清澈依然。在她的脸上,完全没有这十六年的时间经过了的痕迹。邢之远笑了, 人生永远比戏剧更像戏剧。大照片旁边还配着从不同角度抢拍的新闻照片,其中就有 今天下午邢之远看到的那一幕。这传媒的力量,真是不能低估。 细细看完了报道,邢之远的笑意更浓了。这是一篇立场完全公允的文字,就是站 在柳薇立场的人都会感觉得到的那种公允,其中巧妙地替柳薇提出了好几番质疑和抱 屈,句句都问得有理。看看报道的署名,温柔。 邢之远看得会心,他正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去帮柳薇,现在他心里有数了。看看手 腕上的表,八点不到,估计正是报社刚刚开始忙的时候。 放下报纸,邢之远先去了趟洗手间。很久了,邢之远没有认真地端详过自己。站 在洗手间的玻璃镜子前面,邢之远发现自己瘦了,身体里似乎缺少很多水分,再没有 那种像是马上就要溢出来的灵动,嘴角绷着,眼角还有了皱纹。邢之远笑笑,看来这 十六年的时间完全没有放过自己,看这满脸皆是时间的痕迹。 邢之远开了车出来,去报社的地址还是容易找的。真到了报社楼下,邢之远踌躇 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搭了电梯上去。 邢之远去得果然是时候,正赶上听温柔与秦令争执。 报社里正是人仰马翻的时候,听说是来找温柔的,就有人匆匆忙忙把他直接带到 了小会议室,指着里边正在大声说话的女孩:喏,那就是温柔了,你自己进去找她吧。 邢之远没有马上进去,他觉得打断别人说话不好,再细看看,才发现温柔并不是 在说话,准确地说,她在与人争执。站在她对面正一脸怒气的人看上去很眼熟,啊, 对了,是跟公司有生意往来的建筑材料商秦令。那小子做生意还可以,为人好像也义 气,不过总隐隐约约听说他是有点什么黑道儿的背景,不然也不太可能这么点年纪就 顺风顺水地发起来。这个叫温柔的女记者,跟他有什么可吵的呢? 想到这里,邢之远倒不着急进去了,他想了想,打算转身走开一点,免得瓜田李 下,倒像是他要偷听别人谈话似的。不过里边的声音倒越来越大了,是秦令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你做这篇报道就是不对,这不是落井下石吗?你要怎么着?跟别人一 起看薇薇姐的笑话?” “秦令,我拜托你好好看完报道再来问话好不好?我是记者,报道新闻是我的职 责,不报道是不可能的,我不写别人也会写。你看看我哪一个字不是讲事实?你没发 现明里暗里我都是在为薇薇姐说话吗?” 秦令的声音低了点,但还是生气:“那你放这么多薇薇姐的照片上去,唯恐大家 认不出来,不好笑话她。”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薇薇姐有没有错,我们还不清楚吗……” “那柳叔叔呢?你让他看到了怎么办?” 这回是温柔的声音低了:“柳叔叔还在青坞呢,等他看到,早没事了。” 原来居然是在为柳薇争吵。邢之远摇头笑笑,看来有心要帮她的人,还不止自己。 这小妮子,居然这么好人缘儿。 这时有快递公司送邮件过来,以为邢之远也是报社的人,一把塞到他手里,让他 签字,邢之远只好替他去找一时走开了的接待员。 再回头,温柔已经站到他身后:“你找我?”邢之远看看会议室,秦令已经没影 了。 邢之远顺手拿起一张当天的报纸打开,翻到有关柳薇的报道那一版,笑笑:“我 也是为这来找你的。不好意思,刚才在会议室门口,听见几句你和你朋友的争执—— 你们跟柳薇都是朋友?” 温柔戒备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你——” 邢之远踌躇了,话不知道该不该讲,更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我也是柳薇的朋 友,16年前的一个老朋友……” 令邢之远完全意外的是,温柔一听到“十六年”,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换了一副吃 了一惊的表情,还不顾礼貌地生生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人。” 温柔一边声音大到唯恐有人听不见,一边瞪大了眼睛盯着邢之远,还上下前后全方位 打量。 邢之远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只好笑:“小姐,是哪个人啊,你又说知道了,又不 说出来。还有,嗯,嗯,你能不能小声点?” 16年前的故事,温柔知道的是前半章,不知道的,是邢之远就是现在站在自己面 前的这个仍然可以用英俊挺拔来形容的中年男人。不过,她还是马上就知道了。 于是,她跟邢之远一字一字地说:“你来找我还真是找对了。除了当年的你们, 我想,薇薇姐的所有朋友里边,大概也就我知道这个你们当年的故事了。” 邢之远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女孩,直觉相信了她一定是柳薇贴心的好朋友,认真 地听她把话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