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ANITA 的声音中没有了那种夸张的语调,少了许多甜糯的修饰,很轻柔。 “那时,是我大二第二学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大家都开始准备论文,找工作 什么的。快放暑假的时候,我爸突然来到学校。那是他第二次来学校。”说到这 儿,她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蓝色的烟在我们之间缭绕,很呛, 我禁不住咳了两声,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们家在信阳西边一个叫李家沟 的村里,从我们村到镇上,还没有通公共汽车。我上学时就是邻居用拖拉机把我 送到镇上,然后,再乘公共汽车从镇上到县城,再从县城转车到信阳,从信阳我 再乘火车到郑州。从我家到学校,我要坐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车。我爸就是在我上 大学的时候送我到学校,以后就再没来过,也来不起。那一点路费也许在你眼里 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我们家,那就是几个月的花销。说来你可能都不相信,那 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到郑州。我还记得,报完到,我爸说出去逛逛,给我买件 衣服。那个时候,一个夏天,我只有两件衬衣换着穿,都是长袖。我一直渴望能 有一件短袖衬衣,像村长女儿的一样,她们家是村里最有钱的,她有好几件那样 的短袖称衣。但是,我不敢跟家里提这样的要求,为了我上学,家里把能卖的全 都卖了,还借了村长家一大笔钱。”ANTIA 又吸了一口烟,然后,把头转向一边, “噗”的吐了出来,说:“哦,这些,你不爱听吧,有点远了。” “没有,我~~~~~ ”我本想说“我挺喜欢听的”可一想,这样说不太合适, 好像我拿别人的心酸当下酒菜一样。 说实话,ANTIA 向我的描述的生活,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我经常可以在 小说里或电视里看到这样的场景。只是,那个时候,这个场景离我是那么遥远。 而眼前的ANITA ,穿着黑色的吊带上衣,十指涂着丹蔻,浑身散发着媚惑的气息。 我怎样也无法和那个渴望一件短袖衬衣的女孩联系起来。 ANITA 没理会我说了半截的话,接着说:“我和我爸走到了亚细亚商场,可 是,我们没敢进去,只是在外面看了看橱窗里的衣服。后来,我们到服装批发市 场,买了一件短袖,你知道多少钱吗?五块钱,哈哈,五块钱,想不到吧。五块 钱,现在不够我买包烟的,可是,就在那时候,五块钱,就满足了当时最大的愿 望,哈哈。”ANITA 神经质地笑着,仿佛那是一件多么好笑的事。她一手撑着床 沿,身体微微向后仰着,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我想,也许, 仰着脸,有些东西就不会掉落,可以,重新回到心底。我不由得伸出手,按在ANITA 的手上,突然,毫无防备地,她甩开了我的手:“少来了,用不着你高高在上地 同情我。” “我~~~~”我吃惊地看着她,有点委曲。 “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一想起这些,我心里就难受。”ANTIA 猛吸了口烟,又回到了刚才的情绪里。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好了,说你感兴趣的部分吧。我爸这次来学校,带给我一个消息,他们在 家里给我定亲了。是村长的儿子。我爸说,一个月前,村长托人到我们家去,说, 他儿子看上我了,想娶我。如果,我嫁到他们家的话,不但我上学时借的钱不用 还,他们家还可以再给我家一笔钱,这笔钱足够让我弟弟上大学。” “那么,那个人,我是说,那个村长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我问,脑子里想 的却是一个小儿麻痹患者或者一个肥头痴脑的弱智形象——来自于电影和小说中 的情节。 “没什么样。年龄不大,可能比我大个三四岁吧,我也没什么印象,好像就 是黑黑的,老老实实的,不太爱说话。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看上我了呢。我爸 说,他们觉得他人品不坏,而且,家里条件也好,我嫁过去不会受苦,说什么, 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还说,他们家说了,如果我愿意的话,暑假回去就订婚, 然后等我一毕业就结婚。结了婚,他们家还可以托托人帮我在镇上找份工作什么 的,离家也近。我爸当时絮絮叨叨跟我说了好多,后来说什么我也没听进去了, 我当时就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我不停地哭,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我爸妈的难 处,他们年纪大了,实在没有精力再供我弟弟上学了。我也知道,因为我上学, 这几年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又回到那个地方,那我 这辈子还有什么希望的,跟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想到这些,我的 心好像被活生生撕裂了一样。”ANITA 声音有点哽咽。指间的香烟静静地燃烧, 一截烟灰颤颤巍巍地停在烟头,随时,都会跌落。 “我爸当天就回去了,他来的路费,也是村长家给的,可我爸说,就算是花 别人的钱,该省还是得省。我爸在路在颠簸了快二十个小时,然后,在我那儿待 了二个多小时就又是一路颠簸地回去,看着我爸一头一脸地灰,我心里真是难受, 我实在不忍心说任何让他伤心的话,我跟他说,让他先回去,一切等我暑假回去 再说。我爸看我哭的那个样子,眼睛也红了,他说,他知道我委曲,也知道,我 想法多,可是,女孩子家,嫁人终究是最大的事。他还说,他和我妈也不是只认 钱的,他们也是看那人还不错,所以才答应的。我跟我爸说,我都知道了,不过, 怎么也得让我先把学上完吧。我爸走的时候,看得出来,心里轻松了不少,他可 能认为,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爸走了之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我就一个人在学校里兜圈子,我想起我 刚进校时,多高兴啊,不光是因为我是我们村上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更 重要的是,我想,从此以后,我可以离开那个地方了,我可以过上城市里的生活 了。这些,对于你们这样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可 对于我,却是改变我命运至关重要的事。你无法想象,我是走了多少山路,才得 来这个可以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可是,现在,在我所有的希望都还没来得及实现 的时候,一切都化为子虚乌有,回归到零,我怎么能甘心。更重要的是,那时我 正和王斌谈恋爱。”最后一句话,轻轻地撞击了我一下。ANITA 似乎有意在这里 停了下来,留给我一段空白的时间去想象。她起身到电视柜上拿了一个益达香口 胶的瓶子,打开,把烟灰弹了进去。 “我大一第一学期的寒假开始在网吧打工,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王斌。 他留在学校给老板做课题。我的网名叫”锦瑟“,他说~~~~~ ” “锦瑟?”我失声叫到。难怪,王斌提到这首诗时,会那么怅惘。 “对,锦瑟,怎么了?”ANTIA 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没什么,嗯,我听到他提过。”我知道,有时候,诚实也是愚蠢的,可是, 我的理智拗不过我的心。 “真的吗,他怎么说的,他~~~ 有没有提到我。”ANTIA 的眼睛突然被什么 点亮了一般,是爱情吗?原来,有些东西,一直都在,即使沧海桑田。 我感到坚定渐渐从我的心里退却,我的身子软软的,我发现,其实我手上, 没有可以出的牌。 “嗯,他说,那首诗是他最喜欢的,对了,你刚才说,他说什么?”我不想 继续这个话题,准确地说,我不想看到ANTIA 眼底里流出的一丝幸福。 “哦,是吗,呵呵,他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今晚第一次,ANITA 笑了,是 那种清清浅浅地笑,不似大喜大悲般浓烈。它宛如一泓泉水,从心的最深处流出, 凡经过之处,都被涤荡地干干净净。 “我们就是从那首《锦瑟》开始聊起来的,越聊越投机,都是喜欢古典文学, 喜欢欧阳修的词,喜欢李商隐的诗,喜欢《红楼梦》~~~~~~~~呵呵。”ANITA 微 微笑着,眼神有些迷离。香烟快燃尽了,却依然,顽强地,在她指尖闪着暗红的 火光,仿佛,暗夜里,绽放的玫瑰。 “整整一个寒假,我们每天都在网上聊天,聊得时间越来越长,聊得话题也 越来越多。王斌是个非常聪明也非常细心的人。最重要的是,我们有着相同的背 景。” “背景?”我奇怪ANITA 用了这样一个词。因为,在我眼里,大学里的恋情 纯洁地像早春萌生的第一片绿叶。而背景这个词却有着太多的风尘和世俗气息。 “是的,背景。这个背景就是,当我说起插秧割麦,他不会像个白痴一样, 只会说”啊“。他会给我讲他小时候,带着家里的大黄狗,在长着厚厚野草的山 坡上疯玩,然后,从坡顶上一路滚下来滚到坡底~~~~~ 在我刚到郑州的时候,我 因为这个背景而与周围的人,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我不知道什么是肯德基, 我不知道那些衣服和化妆品的牌子,我只知道,当宿舍里的女孩子们谈论起这些 的时候,我像个傻瓜。曾经有一段,我非常压抑,很苦闷,我不知道怎么去和别 人交流,我很害怕看到别人看我时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一丝奚落和一点同情。”ANITA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说得很快,说到最后,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忿恨。也许,在 我们享受着刚从高中繁重功课中解脱出来的轻松与快乐时,ANITA 却在经受人生 的第一次脱皮期。 “哼,现在想来,如果当时不是在网上遇见了王斌,我可能会得忧郁症或者 自闭症什么的。” ANITA 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冷笑的声音,玩世不恭地评价着一个曾经的自己。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样的感情也许是每 个人心底里最深处的想往,因为它珍贵且纯净,如同水晶,只是这样的情缘,人 间能拥有的人有几何?也许是因为难得拥有,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和爱 人分享自己的童年,那些结在狗尾巴草上的故事。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 感觉,嫉妒,失落,还有一点惆怅。我嫉妒,因为王斌从未和我讲起过他的童年, 偶而提及也只是一句“我小时候在农村”就轻轻带过。我失落,是因为时至今日 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和我分享他童年的那个人;我惆怅,因为,我不知道,我一直 等待的那个人,是否在今生,真的出现。 “我们在网上聊得非常非常开心。”不经意间,ANTIA 的那种非常发音又冒 了出来。“寒假结束后,我们开始通信。王斌说他不喜欢电子邮件,冷冰冰地, 像公函一样。他说他喜欢这种传统的交流方式。”我在心里暗暗赞同王斌的话。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传统的浪漫,远比现在的玫瑰与烛光晚餐来得隽永。纸上 的字,无论齐整与否,在我们面对这一页纸的时候,我们能触摸到,远方那个人, 手心里的温度。“开始一周一封,到后天差不多二三天就有一封信,我们在信里 谈自己对未来的规划,谈论文学,有时就什么也不谈,就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我记得有一封信,就一句话,‘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字写得歪七扭八的。他后 来告诉我,那是熄灯后,他睡不着,于是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的,呵呵。”ANTIA 轻声笑了,轻柔地就像信里的这句话,仿佛不经意地从心里滑过,然而,经过之 处,却已是,爱情,刻骨的铭文。这样的话,比起“山无棱,天地合”,更经得 起时间的磨砺,因为,前者,最终将成为记忆里的珍珠,而后者,则只是,誓言, 腐烂的尸骸。 “大一暑假,王斌来郑州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前都是在网上,也通 过电话,都是他打给我。说起来,也挺有意思,那次我们上网,他在试验室,网 络不好,总是吊线,来来回回掉了十几次,最后一次,他一上来,就发给我一句 话:‘见面见面,受不了这个破网。’我当时以为他只是气话,没想到过了几天, 他就说,他已经订了到郑州的票。”不知不觉中,ANITA 的思绪已经散乱了,她 陷入了她和王斌相识相爱的往事里,已经忘记了,我们谈话的开始,而我,也随 着她的思绪,游走。 “那天,我在车站等王斌,心里面好紧张,我穿着我新买来的裙子,那是我 在网吧打工挣的钱买的,那是我第一次穿连衣裙,浅绿色的,虽然不值什么钱, 但是,当时那是我最贵的衣服了。”我能想象,夏日的清晨,ANITA 如雨后的梨 花初绽枝头,盈盈而立,清澄的双眸,可以让任何一个男子沉醉不知归路。因为 有了前面的鱼雁传情,相见时的一见倾心只是给了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或者 说,是一段爱情,美丽的开始。 王斌在郑州待了十天,十天,在岁月的长河里,是不值得一提的,可是,在 ANTIA 的生命里,这十天,爱情,已走过了一个轮回。这十天,“非常非常地快 乐。”ANTIA 第一次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甜蜜,心跳,悸动。虽然,两个人都 没什么钱,但是,在路边小摊上共吃一碗扯面,对于在爱情里徜徉的两个人来说, 也是饕餮大餐,这也许就是,爱情的魔力。在这样色彩斑斓的往事面前,我感到 了自己的苍白和无力。我和王斌的相处,好像是水晶杯里的白开水,精致的平淡 ;而ANITA 和他,却如那一碗路边的扯面,是对爱情味蕾最原始的刺激,粗糙, 真实,回味无穷。 ANITA 讲述着那十天的相聚,甚至包括很多很小的细节,这让我明白,那一 段感情,在她心里,依旧鲜明如初。当网络上的缠绵最终成了现实中手牵手的真 实,他们也像许多恋爱中的男女一样,开始描绘属于他们的未来。“我们甚至谈 到了将来我们的家里会用什么颜色的窗帘布。”ANITA 说这句话时,有些忧伤, 有点惋惜,好像我们看着一个美丽的泡泡,在阳光下闪亮舞动,突然之间,泡泡 迸裂了,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极微小的,一点水滴,落在皮肤上,提醒我们,它 曾经存在。 ANITA 的话音停留在了她与王斌送别的站台上,她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益 达香口胶的瓶子,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房间里,响着沉闷地“啪、啪” 的声音。我无意识地盯着那个瓶盖,脑子里好像那个瓶子一样,被塞得满满的, 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那是潘多拉的魔瓶吗? “唉呀,我们好像越说越远了。”ANITA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呼了一 声。“我们本来说到哪儿了?嗯,我爸爸来学校?哦,对,是我告诉王斌我爸爸 给我定亲的事。”ANITA 思索着,找到了原路。“我们接着刚才的说,嗯,你还 有兴趣听吗?”ANITA 问我。 “嗯,当然,呃,我去倒杯水,你要吗?”虽然很晚了,但我毫无睡意。 “不用了,谢谢,我有这个。”ANITA 朝床上的骆驼香烟努努嘴。 我捧着水杯,一口一口啜着,ANITA 点燃了一支烟,再次开始了她的故事。 “我爸走后,我就去给王斌打电话,他不在宿舍,他宿舍的同学说他去试验 室了,我就去网上找他。我把事情的大概在网上跟他说了,他当时没多说什么, 只说,让我马上回宿舍,等他电话。我刚一进宿舍,电话就响了,正好,那会宿 舍里姐妹们都去上自习了,我在电话里又把事情说了一遍,那个时候,我已经没 什么主意了,我问他,该怎么办。有好长时间,他都没说话,我握着电话,手心 都开始冒汗了。然后,他问我,村长家要给我们多少钱,我说我也不知道具体会 有多少,但是,我爸说了,有了这笔钱,我弟弟上大学就不用愁了。我想,总有 几万块吧。我说完,他那边又不说话了。我一急,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他听到我 在这边哭了,就急忙劝我,让我先别哭,他说,让我别急,他来想办法。我说, 你能想什么办法啊,我爸说了,让我暑假就回去呢。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 别人把你抢走的。你是我的。当时,我听了他的话,觉得心里踏实了,我相信, 他不会扔下我不管的。”ANITA 吸了口烟,继续说,“然后,我就像往常一样, 复习功课,每周一次和王斌通电话,因为快考试了,所以我也不怎么上网了,电 话里,王斌不提那件事,我也就没提,我不想给他压力,我相信,他一定在想办 法,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逼他。可是,渐渐地,他的电话越来越短,说不到几句 就挂了,开始一两次我想他是在忙,可是,次数一多,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眼看 着就要放暑假了,王斌偏偏又是这样的态度,而且对那件事,他只字未提,我开 始有些担心了。终于有一周,他没打电话过来,我有些急了,打了过去,他们宿 舍人说,他不在,我问他去哪儿了,他们不知道,说着就要挂电话,我急了,说, 让他回来给马上给我回电话,对方答应了。挂电话时,我听见,对方说了句‘这 小子,最近神神秘秘地’。打完电话,我坐立不安,我不知道王斌怎么了,为什 么突然就不理我了,我不敢再往下想,但我心里隐隐觉得,王斌大概想甩掉我这 个包袱。” “我等了两天,王斌一直没有打电话给我,第三天一大早,我忍不住了,又 把电话打到他宿舍,对方接了电话,一听说是找王斌就很不耐烦地冲我喊,说, ‘不在不在,烦不烦,大清早的还让人睡不让人睡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就说我是谁谁谁,我找王斌有急事,想知道怎么能联系上他。可能对方知道我, 听我说完之后,语气好些了,他说,他们也好几天没见到王斌了,老板都找他好 几次了,我一听就急了,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吧,那人说,不会不会,还说,他以 前也这样过,消失好几天,最后一问是徒步旅行去了。他说让我担心,他一见到 王斌就让他回电话给我。于是,我又等了两天,还是没有打给我,我就又打了过 去,他们宿舍的人还是说他没回来,但是,对方好像有点支支吾吾的,很快就把 电话挂了,我有点怀疑了,我想,说不定王斌就在旁边,但是,他不想理我了。 一想到这儿,我心里难受极了。书也看不进去,人慌慌的,不知道该干啥。于是, 我就跑到网吧,给王斌写了好长一封信。我写着写着,就哭了,旁边的人都在看 我。我也没管那么多,继续边哭边写。一开始,我骂他,骂他是个懦夫,骂他是 个骗子,我说,就算你不想理我了,也不用这样躲着我,明明白白告诉我不行吗? 干嘛让我猜来猜去,还要担心呢?。”ANITA 的声音有点哽咽,她深深地连吸了 好几口烟,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青灰色的烟雾盘旋在房子的上半部分,像如 烟地往事,纠结在心里,碰触不到,但清晰可见。 停了一会儿,ANITA 继续说:“写完那封信,我就跟虚脱了似的,心里一阵 一阵地发凉。我一想到下周考完试就得回家了,要订亲了,而这个时候,王斌又 不见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个溺水的人,沉不下去,但也上不了岸。那学期的考试, 可能是我考得最差的一次,我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一会儿,想到王斌,一会 儿,想到我爸给我订的亲,说实话,那会儿,我连死都想过了。我想,我拼命学 就是为了离开那个地方,在我见过王斌以后,我觉得老天对我真的很好,让我遇 到了这么优秀的人,可是,到头来,却全是一场空,我又要回到那个穷地方,和 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过完后半辈子,想起这些,我就觉得一切都完了,那种感觉真 的~~~~~~”ANITA 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撑在床沿上的手一点一点地攥成了拳, 仿佛,要与不公平地命运抗争。 “那王斌什么时候跟你联系的?你不是说你们私奔了吗?”我急于想知道后 来发生的事,在我的印象里,王斌不是一个临阵脱逃的人,我相信,当时ANITA 对他的认识比现在的我要深,但是,当人陷入一段感情太深的时候,往往就用眼 睛,而不是大脑去做判断了。当时的ANTIA 大概只相信她看到的事实,王斌,从 她的世界消失了。 “那是在我回家以后。”ANITA 情绪平静了一些,“回到家后,看到一切都 还和以前一样,村里的人,捧着一碗面,蹲在自家的门槛上吃的稀里涂噜,旁边, 蹲着眼巴巴望着,摇着尾巴的狗。小孩子们被太阳晒的黑的像非洲难民,脏兮兮, 傻乎乎的,看着这一切,我觉得自己好像大白天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突然, 梦醒了,梦里的一切都消失了,我还是原来的我,什么都没变。” “不,变了,你变了,因为,那个梦,让你知道了,原来,世界可以是这样 的,当你知道了这些,你再回到现实中的时候,你就不满足了,因此,也就不快 乐了。”我打断的ANITA 的话,这些话,我曾对自己说过,现在,我觉得,同样 也适合ANITA 。 ANTIA 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在思索着我的话,然后,她点了点头, 说,“你说的对。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王斌。” 我笑了,说:“很多人心里都有这么一个但愿从未遇到的人。但是,很少有 人扪心自问,真的,你希望他从未曾在你生命里出现吗?生命里少了浓墨重彩的 他,是不是,也就变得单薄和苍白?伤痛也许少了,但是,遗憾,却多了。” “可是,伤痛比起遗憾,我宁可选择遗憾。因为,有些伤痛,会像一根刺, 扎到心里,表面上,伤口愈合了,可是,一碰就疼。而遗憾,至少不会让我觉得 疼。” 看着ANITA 我说不出话来,回忆,对她来说,是不是再次拨开伤口,把刺拔 出来再扎进去的过程?有些事,想丢掉,可偏偏丢不掉,于是,我们只能把它锁 起来,因为,一想,心就疼。突然间,我对ANTIA 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不 知道,以前我眼中的她,和现在的她,哪个更真实。又或者,都是真实的,只是, 现在我看到听到的ANTIA ,离她的灵魂,最近。 也许,ANITA 也有着相同的感觉吧,我觉得,她看我时,眼神里的那种距离 感少了,变得柔和了,她自嘲似地笑了笑,说:“不说这些了,太酸了,呵呵, 言归正传吧。”她沉吟了一下,大概在想,从哪开始讲,然后,她说:“我回去 的第三天,村长就带着他儿子过来了,他儿子,黑黑瘦瘦,是那种半天都不放一 个屁的人闷棍。村长一副施舍的嘴脸,好像我能高攀上他们家是我前世修来的福 份。我爸妈恭恭敬敬在一旁,陪着笑脸,倒茶端水,看得我心里真恨不得把他们 一顿臭骂撵出去。我爸看我脸色不好看,就把我支了出去,说他们要说正经事, 让我走开一下。等我再回到家,他们已经走了,我爸一脸郑重地把我叫到跟前, 然后,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厚厚三沓钱。一共三万块。是 村长留下的彩礼,他还留下了话,下个月就订婚,一年以后就结婚。我一看到那 些钱,我真恨不得把它们摔在村长的脸上,三万块,三万块他就像买牲口一样把 我买了!可是,当我一看到我爸爸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爸爸是才五十出 头的人,可是,他看着就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一样,我想,反正,我和王斌也 结束了,以后嫁给谁都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爸妈高兴一点呢。他们这 辈子够苦了。我强忍着没哭,我跟我爸说,你们看着办吧,我听你们的。我爸一 听,呵呵地笑了,像小孩一样,直说,好好好。没几天,村里所有的人就都知道 我要嫁给村长儿子了,大家都满脸羡慕的说我命好,说我爸妈养了个好闺女。可 是,我心里的苦谁能知道啊。白天在人前,我得装出笑脸,晚上,一个人的时候, 我就捂在被子里偷偷的哭。可是,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王斌像从天上掉下来 的一样,出现在了我面前。” 说到王斌的出现,ANTIA 的语气很平静,可是,我相信,当时的她,一定心 潮澎湃。“他到我家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多吧,满脸的汗,胡子拉茬的,上 身穿了一件淡黄色体恤,皱巴巴的,他见到我,第一句话是,你家真难找。我当 时都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真有种做梦的感觉。当天晚上,王斌住在我家,晚 饭以后,他说让我陪他出去走走,为了避开村里的人,我们绕到了村外,沿着小 河往下走。下午的时候,我有一大堆的问题想问他,可是,当着我爸妈的面我没 法问,我还撒谎跟我爸说是我同学来旅游顺便来看我。等我们单独在一起可以问 的时候,我又不知该问什么,先问什么,好像有点陌生了似的。我们走了一段, 谁都没说话,突然,王斌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吓了一跳, 看着他,他好像不好意思似的,跟我说,你看看,先看看。我捏捏了信封,大概 猜到是什么了,果然,是一沓钱。我拿着这些钱,不知说什么好,眼泪不知不觉 就掉下来了。王斌见我哭了,就急忙说,是不是不够,他凑了半天可是最后只凑 了这么多,一万多一点,还问我差多少,他再想想办法。他越说我哭的越厉害, 最后就成了嚎啕大哭。也不知什么时候,王斌就把搂在了他怀里,我就在他怀里 哭,把他的衣服都哭湿了。他像哄小孩一样,拍着我的背,什么也不说,就是轻 轻拍着我的背。然后,也不知怎么的,他~~~~~ 吻了我。”ANITA 微微笑着,低 下头去,一缕头发,也随之掉了下去,旋即,她又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微微地 笑,眼睛并没有看我,似乎没有在看任何地方,她用手把头发慢慢捋到耳后,像 是在思考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我的初吻。”虽然这些情节,是我在听她 的故事之前就料想到了,但真的听到了,心里还是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有种 不经意的疼,尤其,当我听到ANITA 说,那是她的初吻。也许,在现在的社会, 不要说初吻,可能有些人连初夜也不当回事了。两性关系早已被撕去了那层神秘 的面纱,好像亚当和夏娃身上那片遮挡的树叶最终在他们偷欢的时候被随意地, 踩在脚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社会发展人类进步的表现,但我知道,当一夜情, 未婚同居,婚外恋这些在上个世纪曾被视作洪水猛兽的词现如今也飞入寻常百姓 家稀松平常地如同中午吃的白饭一般时,爱情,被越来越多的人,称之为,传说。 我无意去辩论爱情与性的关系,我只是相信,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不会蛮不在 乎地说,我的初吻给谁了我都忘了。在他们的心里,初吻,永远是珍藏在心底深 处的一个美丽片段。我相信,ANITA 就是这样的人,至少,在跟我讲述这些的时 候,她是。 “他哪里来的钱,借的吗?”我象当时的ANTIA 一样,也有很多疑问。ANITA 了解的笑了笑,说,“呵呵,我也问他了,不过我先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说, 他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我刚回家,还好,宿舍里还有别人,我们的事,大家也知 道一些。他就问我家在哪儿,宿舍里的人都不清楚,他就用一顿饭贿赂了我们舍 长,求她到系里查出了我家地址。然后,他就一路风尘仆仆地找了过来。接着, 我就问他,钱是哪来的,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我,干嘛去了,连人都找不到。我连 珠炮似地一口气问了好多,他光呵呵地笑,说,你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然后, 他就说钱是他找老乡借的,那几天忙着找人借钱,所以没顾上给我打电话。他说 的很快,也很简单,好像不愿意多提。我当时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还没 等我问,他就问我,这些钱够不够人家给我们的订礼。他的话一下子又让我回到 了现实中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钱的事情了,全村 的人都知道我要嫁进村长家了。这两天我爸妈进进出出脸上都是笑眯眯的。如果, 这个时候,我跟他们说我不嫁了,先不管村长家能不能同意,我爸妈肯定就先不 答应,他们丢不起这个人。后来,我心一横把这些全说了,但我没提村长家给了 多少钱。虽然他没说,但我知道,他凑这一万多块钱已经很不容易了。听我说完, 他好长时间都没说话,就是低着着往前走。我就跟在他后面,突然,他停住,一 把搂住我,说,咱们走吧,离开这儿。当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他推开,说,不 行。他愣了下,大概没想到我会那样说。然后,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如果我跟 他这样走了,我爸妈以后在这个村里就抬不起头了,而且,我们也惹不起村长。 他突然很激动,冲我喊,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不能自由恋爱吗,还说这又是什 么违法的事,他问我,难道我就真的愿意在这里窝窝囊囊过一辈子。我也急了, 冲他喊,我说不是你爸妈你当然不心疼,我是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可我有什么办 法?这能怪我吗?喊到最后,我又哭了。”说到这儿,ANITA 突然停住了,然后, 扑哧一声笑了,“王斌这人,就是见不得女孩哭,一哭他就慌了。那天也是,他 一见我哭了,就手忙脚乱的,给我擦眼泪,哄我。他说,他不是逼我,他只是不 想我跟着别人。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很温柔,然后,我说,我考虑一下。 晚上回到家,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心里特别矛盾,我一方面想跟王斌走,可我 又害怕伤我爸妈的心。我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翻我以前的日记本。我从高中开始 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我一页一页看,看我上高中时写的豪言壮语和鸡毛蒜皮的 小事,等我把厚厚几本日记翻完了,天也蒙蒙亮了,然后,我做了个决定,我要 跟王斌走。只是,我当时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五年,整整五年,我没回过家了。” ANITA 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很疲倦似的,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半 了,时间过得真快。窗外灯火零星,黑魆魆的世界,不知是谁家的猫又在那里妙 呜妙呜地叫着春,听起来像是婴儿的啼哭,格外地闹心。 “现在几点了?”ANTIA 问我。 “十二点半了。”虽然刚看过表,但听到她问,我还是又看了看表。 “哦,这么晚了,还好,明天我上中班。”ANITA 说。 “你还要听下去吗?你明天要上班吧。”ANITA 突然转过头,看着我说。 “我,嗯,是我明天要上班,那个,你们走了后去哪儿了?”我止不住地好 奇。 ANITA 笑了一下,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接着说:“厦门。我们在厦大旁边 租了一间民房,住了下来。那段时间,唉~~~`”ANITA 幽幽地叹了口气,大概是 累了吧,她向床里坐了坐,靠在了床头上,两条腿随意地搭在床沿上,白花花地, 在我眼底。ANITA 的小腿很漂亮,高高的腿肚,一路细下来,恰到好处地收在了 细细的脚踝处,让人有想抚摸的冲动。我不知道,当初,这双腿,是否也让王斌 有着同样的冲动。而ANITA 接下来的话,似乎是为了验证我的想法似的,她说: “你没想到吧,在我之前王斌没有过其他的女人。”语气似乎又回到了现在的ANTIA。 “我们第一次的时候,都没有成功,呵呵。”ANITA 轻声笑了,空气里飘浮着荷 尔蒙的气味。“呵呵,他急得满头大汗,试了好几次,可是,太痛了,他听到我 喊疼就不敢在继续了。”ANTIA 的话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不是我保守,而是觉 得这种事是不适宜拿来做谈资的。这种事是非常个人化的,不应该像天气一样随 意地和别人聊,这是对自己最大的不尊重。我脸有些热,好像我成了被人议论的 对象。“嗯,王斌那个时候研几了?”不得已,我打断的ANITA 想要继续的话题。 ANTIA 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屑地笑了笑,回答了我的话,“研二,准备升研 三了。不过~~~~~ ”ANTIA 的语调突然凝重了起来,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她脸 色也和语调一般地沉重了起来:“他遇到了麻烦。你还记得,我说我问过他钱是 哪来的,他当时就含含糊糊地混过去了,说是借的,我当时心里很乱,也没想那 么多,等我们回到厦门,我才知道了,钱是哪来的。”“是哪来的?”我急切地 追问到。ANITA 没理会我的话,接着说:“开学没几天,有一天,他很早就回来 了,一回来就坐在电脑前,但是也没开电脑,就是坐那儿发呆,我看着不对劲就 问他怎么了,开始我怎么问他都不说话,后来我急了,就冲他喊起来。他突然哭 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老板查出来了。’然后,他才告诉 我,原来,那笔钱根本不是他借的。起初,他是打算跟同学借点钱的,可是,他 跟他们宿舍一个最好的同学开口借钱的时候,对方却推三阻四地,开始说什么钱 不够之类的,后来干脆说什么别是被我骗了回头当我冤大头都不知道。王斌听了 很生气,自尊心也挺受打击,就不打算再借了。但是,一时他又没有其他办法可 以凑到那么多钱,于是,他铤而走险把他和导师一起做的项目的技术文档卖了。 王斌的导师在电子通讯方面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之前,曾有人试图通过王斌想拿 到一些他们的研究资料,王斌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说打死他也想不到,没过几 个月,他竟然主动跟人家联系了。他偷偷将项目的核心资料从实验室拷了出来, 卖给了对方,一万块。他说,他没有把最核心的资料给对方,虽然,那份资料, 对方的出价很高。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导师知道了这件事,对王斌大发 雷霆,并说要把这件事通报到系里,要取消王斌的研究生学位。我当时一听都傻 了,看着王斌抱着头趴在桌子上,我心里也难受极了,我觉得都是因为我害了王 斌,我知道,王斌是一心想考博的,可是现在,别说博士了,可能连硕士都保不 住了。我想,我得帮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丢了硕士学位。当晚,我们就一起 到了他导师家里,开始,那个老头很倔,门都不让我们进,只说让王斌等系里的 处理。后来,禁不住我们一直求他,好歹才让我们进了门,等我们把来龙去脉说 了之后,老头好久都没说话,最后,他说,让我们先回去。那一晚上,我和王斌 都没睡好,尤其是他,翻来覆去的,我知道心里烦,也不敢打扰他。我想虽然老 头儿送我们走时态度好了很多,但是王斌可能还是凶多吉少。第二天中午,我正 在补觉,因为头天晚上几乎就没怎么睡,王斌突然就冲了进来把我摇醒,一脸兴 奋地跟我说,他老板一大早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跟他说,这件事,他不告诉系里了, 但是,王斌必须马上退出这个项目组。事实上,这个项目的主力就是王斌,他也 投入了很大精力和心血,现在项目马上就要出成果了,这个时候退出,王斌当然 非常舍不得,但是,能保住学位,他已经很满足了。我记得王斌当时信心十足地 跟我说,他要重新树立老板对他的信心。果然,他说到做到,从那以后,他非常 卖力,整日泡在实验室,还经常地彻夜不归。” “那你们后来怎么会分手了呢?”我忍不住问。听到这里,似乎该是童话故 事里受尽了磨难的王子和公主“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不明白,他们怎 么会分手了呢? “呵呵,我发现你这一点和我很像,你是不是看书时也是急着想知道结局的?” ANITA 笑着说。 “呵呵,是啊,我只是有点奇怪。想不明白。”被人说中了,我有点脸红。 “唉,别说你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感情的事,有多少是能想明 白的?”ANITA 习惯性地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王斌那个时候很忙,我也 很快在深圳一家公司驻厦门地办事处找了一份文员的工作,工资很低,600 块一 个月,但是对我们两个来说,已经是很多了。因为,我们走时,把所有的钱都给 家里留下了,到了厦门,我们开始几个月就靠王斌的那点补贴和他老板不定期发 点钱过日子,那几个月的日子真苦,跟旧社会似的,一直到我找到了工作,才有 了改善。可是,就在王斌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家出事了。我们到了厦门以后,我 就给家里写了封信,很快我就收到了弟弟的回信,他说爸爸知道我走了,在家里 大骂我,边骂边哭,说他没我这个女儿,以后也不许我再回家,村长听说了这事, 立刻就带了几个人到家里,把彩礼钱拿走了,还逼着爸爸马上还钱,否则就让我 们家不得安生。同时,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们家的事,当初那些不服气的人 现在都在看笑话。弟弟说,爸爸一下子人都垮了,整天话也不说,就是不停地抽 烟,要不是就是唉声叹气的,而妈则是整日地哭,哭地爸烦了,就打妈。看了弟 弟的信,我心里特别难过,我记得我当时边看边哭,王斌就在我旁边搂着我,劝 我,他跟我说,他一定好好努力,等将来他工作了,一定买套大房子把我爸妈都 接来,好好孝顺他们。后来,我和家里很少写信,一来,我每次写信回去,都会 惹我爸生气,因为,邮差一送信,邻居们就会议论好几天。还有就是,那时,我 们也很穷,给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隔上几个月,我们给家里报个平安,偶 尔,弟弟也会回封信给我,说说家里的情况,情况也总是越来越糟。结果,就在 王斌马上毕业的时候,我收到了弟弟一封信,我爸出车祸了,他在赶集的路上被 一辆摩托车撞了。弟弟说家里没钱给爸爸治病了,家里已经把能卖的全卖了给村 长还钱了。而因为我的事,也没有人肯借钱给我们家,弟弟问我能不能凑到钱给 爸爸看病。 我一看信就急了,当时就想回家。王斌劝我说,我回家也不一定帮得上忙, 反而让我爸爸生气。而且,我这一回去,能不能再出来,也是个问题。我想,他 说的也对,那就准备凑钱吧。可是,我们的一点积蓄都没有,只能靠借了。王斌 家里情况也很差,他自己的生活费都不靠家里的,那就只能跟同学借了,可我没 想到的是,王斌居然一口拒绝了我的提议。他说,他决不跟同学借钱,他说他受 不了别施舍他,尤其是他同学。那天我们大吵了一架,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当 天晚上王斌就到实验室去了一夜未归。我也是哭了差不多一晚上,第二天我去公 司上班眼睛都是肿的。我们办事处的林主任见了我问我出什么事了,脸色那么难 看。其实,在那之前,刘主任一直对我有意思,我听同事说他是离过婚的,因此, 我总是尽量和他保持拒离,每次他要请我吃饭我也都借口拒绝了。可是那天他问 我怎么了,我觉得特别亲切,就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二话没说当时就带我去银 行取了五千块钱然后就去邮局寄给了家里。那天,等我回到家里,王斌也回去了, 他一见我,就跟我道歉说昨晚他太冲动,不该那样说一边就拿出了两千块钱给我, 他说是他跟一个老乡借的。我当时听了就原谅了他,我知道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但我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我不该把我跟刘主任借钱的事告诉他。我没想到王斌 的反应那么强烈,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刘主任对我一直是有意思吧,这是我犯的另 一个错误,我把这些都告诉过他,当时还为刘主任对我有好感而王斌为此吃醋而 沾沾自喜,却没想到我给自己埋下了地雷。王斌知道我接受了刘主任的钱非常生 气,他说我对他不尊重,还说我这是给对方机会,我又生气又委曲,就也和他吵 了起来,当时可能是气急了我就什么伤人说什么,最后,他一摔门就走了。从那 以后,我们的争吵就渐渐多了,而刘主任则对我越来越好,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带 礼物。什么香水啊,化妆品啊之类的。还好,王斌在这些方面有点粗心也一直没 发现我突然多出来的这些香水和化妆品。最后,导致我们分手的事是王斌毕业选 择的问题。王斌是一心想读博的,可我希望他去工作。那时已经有好几家公司愿 意接收他了,而且工资也不低。我想他如果工作了,我们的生活能得到很大改善 不说,我也可以帮帮家里了。我一直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爸我妈。而读博,可以等 过几年,我们条件好点了,再读也可以啊。就这样,他说我自私,我说他不负责 任,我们又吵了起来,只不过这一回,是我摔门走了。我跟刘主任去深圳了。 “说到最后,ANITA 闭上了眼睛,很累的样子。她说的很简单,我想,那段痛苦 的日子是她不愿去想的吧。人总是这样,回忆的时候,更偏向于那些快乐的记忆, 对于那些不开心的往事则总是想忘掉,可又偏偏不可忘,于是,再提及时就像打 水漂一样,快快地掠过,不想再激起任何水花。 ANITA 一直没有再说话,虽然我心里还有很多问号,但是我没让自己再问下 去。我抬起身说,“你休息吧,我要回房间了。”ANITA 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也没有动。我拉开门,刚要出去,ANITA 突然说:“王斌也爬过树帮我捡风筝。” 我一愣,但我没有回头,停了几秒之后,我说:“哦,是吗?”然后,我轻轻地 关上了房门。 回到房间,我呆坐着看我视若珍宝的风筝,想着王斌对我说的话“答应你的 我一定会做到”,想着当时我满心满肺的感动,还在看来,都是那么可笑,王斌 只是在温习着他曾经的故事,而我,则只是一个可怜地替代品。我怀疑是否我曾 在不经意间得罪了上帝,否则,他为什么和我开这样一个折磨人的玩笑? 我和衣睡去,一夜乱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