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汤云飞到指挥部之后,一直没有闲着,跟着综合处的技术员,山前山后地跑,每天 跑到黄昏才回来。回指挥部的时候,汤云飞不是揣着几包泥巴,就是装着几瓶水。有时 候甚至还像模像样地拿着个放大镜,看看这照照那,然后掏出一个指挥部发的黄皮工作 笔记本,记一些重要东西。 一次吃完晚饭,龙达铭见汤云飞还在看一块看了一下午的泥巴,就说,你天天看一 样的泥巴,一块泥巴哪有那么多东西往本子上记啊? 汤云飞头也不抬说,你们看不懂的,我记的可是专业技术参数。在你们看来是一样 的泥巴,在我眼里是大不一样啊。 综合处陈立书处长,着实喜欢汤云飞这个小伙子,勤快、肯跑、人也灵光,特别是 一张嘴皮子能说会道。同一件事情,别人说出来是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索然无味,可 换了从汤云飞说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像换成一个精包装一样,让人听得有滋有味、想起 来还觉得耐人寻味。所以陈立书有时候出门总爱把小汤带着,碰着领导,好让小汤给领 导汇报汇报工作。往往领导们听了小汤的汇报,会频频点头,面带微笑地看着陈立书。 这就会让陈立书很有成就感与满足感。 这天,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的梅雨刚停,空山新雨后,鸟语花香。景远林从指挥部行 政楼里出来,迎头就碰到了一脚黄泥巴的汤云飞。 景远林说,云飞啊,忙什么,怎么弄得一脚泥巴啊。 汤云飞拍着裤子说,刚从工地回来,我有点事找陈处长汇报呢。你呢,去哪儿啊? 景远林把手里的大字报扬了扬说,我去把宣传栏里的材料换一下啊,这不,刚刚抄 好的一些文件。 汤云飞说,都是些什么方面的文件啊? 景远林说,还不是宣传方面的。 汤云飞说,哦,等会中午吃饭,有事跟你说。 景远林说,好,中午食堂见。 宣传栏里的材料已经被雨水冲刷得破败不堪,几张红艳的喜报和表扬稿,也差不多 变成白色了,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机。景远林用水把纸打湿,用刷子把粘着的纸头刷下 来,然后再将上午写的几张宣传材料贴上去。 近段时间,汤云飞看中了景远林他们工宣处的伊兰。伊兰是县里前宣传部长伊民的 小女儿。前几年,伊民因为以前部分作品有资产阶级情调,被定性为走资派,而受到红 卫兵的冲击停职在家,女儿伊兰高中毕业也没有推荐上大学。这次要不是县委宣传周楠 帮忙,伊兰到现在怕还是在家里闲着。 伊民酷爱画画,但伊民画画却并不专业,只能算是半路出家。伊民画画时拿着大号 的毛笔,常常像是握着一把尖刀,让人有点不寒而栗。 伊民喜欢水墨山水。伊民画山,必定是青山,青山必定是壁立千仞;伊民画水,也 必定是素水,素水必定是汪洋恣意。伊民的画山水画变化无常,时而钟灵毓秀,稳如泰 山,时而风生水起,大浪滔天。 伊民当过乡村教师、文化馆画师、文化局创作室主任、文化局局长、县委宣传部部 长。1972年伊民一幅《无限江山》在一份有相当影响力的报纸上刊登后,受到点名批评。 随之而来的是受到县红卫兵的冲击、揪斗,险些还锒铛入狱。 在伊民近乎传奇的一生当中,有一个人是起关键作用的。这个人就是楚北地区行署 副专员杜一怀。杜一怀是伊民的同乡。杜一怀在县里当副县长的时候,伊民还是乡下的 代课教师,一个人教语文、数学、美术、历史四门课程。是杜一怀一次到狮子峰林场蹲 点的时候,发现了伊民。 狮子峰林场是个国营大型林场。位于楚、豫、皖三省交界,大别山崇山峻岭深处。 奇峰、怪石、迷雾、深涧、险滩……连绵数十里的林区,大大小小的山岭无数,其中最 高峰是狮子峰。林场的场部就坐落在狮子峰半山腰的一个山头上。狮子峰四周零星地散 落着一些村庄。 狮子峰的半山腰,也就是场部的左侧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曲径通幽。绕过几道 山梁和几处浅涧,就到了一个小山岭,曰凤凰岭。凤凰岭上有一排瓦房,和一个诺大的 操场,曰凤凰小学。 夏天的时候,如果下了一场雷阵雨的话,高高低低的山涧里,就会跑出一道明亮的 山泉,叮叮咚咚地流淌,让人心旌荡漾。过往的路人如果累了,就会在这里歇歇脚。捧 起一股清凉的山泉,喝上几口或者洗把脸,那感觉就是沁人心扉。这个时候站在山涧里 的人们,抬头看看天空,还会发现狮子峰与凤凰岭之间,架起了一道七色的彩虹。当七 色的彩虹布满人们黝黑的面庞,山涧里过往的孩子们,会欢呼雀跃的涌向山头。他们想 摸一摸彩虹。在他们眼里,没有比这彩虹更美好的东西了。 那次上狮子峰蹲点一个月,还是杜一怀特地要求的。杜一怀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总 是先在场部的院子里跑上几圈。然后一边做操,一边看着太阳从座座山岗间升起,照亮 大别山的每一座山头。而每当这个时候,杜一怀就会看见凤凰岭上,在青山掩映的凤凰 小学前那块不大的操场上,一个年青人常常带着二三十个孩子,簇拥在一支修长的竹竿 下。不一会儿,年青男人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淡红色的 布。 杜一怀知道,是学校要升国旗了。年青男人神情肃穆地将那块早已被风雨阳光,洗 得发白的红布系在一根细小的绳索上。就在红旗徐徐升起的时候,杜一怀清楚地听到了, 从那边山头上传来一阵阵熟悉的歌声。杜一怀看见那群瘦弱的身影,被大别山上那一缕 晨光拉得很长很长。纯稚的歌声漫过初春的凤凰岭,回荡在杜一怀的耳畔,回荡在大别 山苍翠的千沟万壑。红旗升上竹竿顶端的那一刻,那轮红日也爬上了对面的山头。 杜一怀眼中被这温暖的阳光填满了。 吃过早饭,林场办公室副主任何田说,杜县长,今天有什么安排啊。杜一怀说,我 想去学校那边看看。何田说,好,那我去把陈场长他们叫上。杜一怀连忙摆了摆手说, 就不要叫他们了,他们也很忙,我就想到处走走,随便看看。何田说,哦,那要带些什 么东西,我去准备一下。杜一怀说,什么也不用带,你也去忙自己的事。这几天,你是 不是家也没有回啊,今天放你一天假,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何田难为情地说,我们这狮子峰林场,地形比较复杂。你才上山几天,要是一个人 的话,肯定会迷路的。你要是走迷路了,我怎么向陈场长他们交代啊。杜一怀笑了笑说, 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在大别山主峰天堂寨上长大的。这狮子峰不过是大别山的次峰, 一眼睛望穿了。何田不罢休。杜一怀就没办法,也就没有再坚持,毕竟自己来这儿算是 客人,客随主便,杜一怀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这要是放在以前,杜一怀说话做事,可 从来不管人家高不高兴。 杜一怀和何田绕过山涧,爬上分凤凰岭上的时候,学校刚下了第一节课。天气很好, 凤凰岭小学副校长兼教务主任兼语文、数学、美术、音乐老师伊民,正带着孩子们把椅 子从教室搬到操场上。每个学生手中一块自制的画板,伊民的画板是其中最大的一块。 孩子们一长溜地背靠教室,面朝青山而坐。是在上美术课呢,何田说。 杜一怀打了个手势说,嘘,我们过去看看,不要惊动他们。 杜一怀和何田轻轻地走了过去。杜一怀静静地站在教师伊民的身后。 那天,伊民正拿着毛笔教孩子们画对面的群山。伊民拿笔的姿势很奇特,像握着一 柄尖刀。一刀刀下去,对面的那些线条优雅的青山,便不再优雅,让人感觉多了几分硬 朗。杜一怀看着画板上,那些像是用刀剪削成的群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心里,让 人心里堵得慌。杜一怀抬起头,望着远处的青山秀水,这才慢慢缓过劲。 杜一怀很欣赏年青人伊民的作画风格:不拘一格,把山画得像人,而人又画得像山。 杜一怀看着远方的蜿蜒南去的群山,有看着这为资质不错的年青人,忽然想到了一句诗。 晚上回到场部,他把这句诗写了下来,诗是这样的:山有山的走向,人有人的活法。 伊民就是这样被杜一怀发现的。从狮子峰林场下山后不久,杜一怀就担任县委常委, 常务副书记。期间,杜一怀每年都要上狮子峰林场一次。那些年,林场财政困难,杜一 怀就上上下下地跑,主要帮助狮子峰林场办了三件事。第一件就是通过县电力局,在崇 山峻岭间架设了近千根电线杆,让狮子峰林场通了电。第二件事,是通过县水利局,在 狮子峰和凤凰岭的山脚下修了一个小型水库,结束了林场人翻几座山头挑吃水的历史。 第三件事,就是通过县教育局,在凤凰小学的原址上,拆除了原来风雨飘摇的瓦房,修 建了一座两层砖混的教学楼。后又调来两名师范学校的年青教师。学校的校名还是杜一 怀亲笔题写上去的:凤凰小学。这四个大字保存至今。 应该说,对于狮子峰林场来说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年青人伊民。经杜一怀引荐,伊 民的画开始被人关注。不久之后,伊民的一副《大别山之秋》经县文化局推荐,获全省 美术节银奖。于是,县文化局将伊民从狮子峰林场调到县文化馆担任专业画师,并开设 一个美术班。 离开狮子峰的那个春天,兰草花开满凤凰岭的山涧、山麓两旁的时候,伊民的女儿 出生了。伊民在凤凰岭上,折下一枝兰草,给女儿取名:伊兰。 杜一怀离开西陵县里调到楚北地区行署担任宣传部长的时候,伊民已经是县文化局 创作室主任了。伊民再后来担任西陵县文化局长、直至宣传部长,应该说这与杜一怀对 伊民的偏爱是分不开的。 杜一怀在文革中,因为文化观点不同,被下放到楚南山区接受教育,后在一次山洪 爆发中被掩埋,尸首全无,客死他乡。 杜一怀被下放后,伊民也受到了冲击,不久后停职回家休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