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个片断(5) 三十九) 东风住在平原的树洞里。树洞阴暗潮湿,常有地鼠和青花蛇造访。地鼠找到东 风完全是因了青花蛇的启发。一次它蹲在树下看青花蛇长久地盘住树腰的洞口搔首 弄姿,就在树根处打了个洞,一直往上钻,直到嗅出东风的迷香和青花蛇小腹的泥 土味儿,才停住。蛇在向东风露骨地示爱,它一刻不停地用腹摩擦树皮,树皮磨光 后,它又开始摩擦树干。东风只是在洞里轻柔地吹几个呼哨,或从洞口放出一两个 小旋风,小小的旋风中,翻卷着金黄的柿叶碎屑,十个平原以外的女巫暗绿色的花 头巾,几串同时演变的文字…… 经过几次偷听后,地鼠就背着蛇去偷听东风,因为东风有梦呓的习惯。地鼠在 一次梦呓中得知东风遗失曾有过的一条艳尾,才成年累月窝在这个树洞,除了偶尔 能吐一两个小旋风外,其余的时间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无望地听任青花蛇日复 一日的骚扰。 地鼠通过打地洞在几十个平原之间来回穿梭,一年四季一刻也不停下。为了找 回东风的艳尾,它的皮毛沾过浮着厚厚一层动物尸体的清冽井水,沾过乌黑的石油, 它的头颅一次次被前方冲过来的石块击碎,又一次次在打着洞前进时慢慢康复,很 多年过去,就连艳尾的影儿也没见到。它又回到那棵树下,刚好蛇又在树腰摩擦树 干。经过这些年的摩擦,蛇身上的肉全不见了,身上除了骨架就全是死皮,越来越 细的树干不久就会吱呀一声拦腰折断,夜夜梦呓的东风也将香消玉殒。 (四十) 这个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活不长。A ,第一个主人公,十二页出现,十六页死掉。 A是个被出租车司机捅死的倒霉鬼。他上这辆出租之前,去过小说前十二页中的很多 地方,那些地方,要么繁荣稳定,要么寸草不生。他曾以登山队员的热情爬上过沿 海的每一幢十二层以上的办公楼,在每幢楼里,各大小便一次。他曾在一幢写字楼 的二十五层,看到过天花板上的一口浓痰。那是一口已经干掉后呈金色的痰,各处 的皮皮翻卷起来,被风一吹,哧啦啦地响。 (四十一) 这城里,每次下雨,最后一颗雨水都会打在清水书店的招牌上。每次雨快停的 时候,清水书店门口总会围一群打伞的人,他们的眼睛一不眨不眨地盯着招牌,等 待最后一滴雨水的到来。这些人里有工人,农民,解放军,小学老师,当然,最多 的还是女大学生。我就是在那儿碰到兔子的。 (四十二) 固定在墙上的啄木鸟,一直在啄钟表上的某个零件。这个零件的有频率的受力保 证了秒针的行走。秒针带动分针,分针又带动时针,噌!噌! 鸟锥子般的嘴,每啄一下金属零件,零件都渗出一颗芝麻粒大的血珠。渗出的 血珠通过鸟的长嘴,不紧不慢地滑向脖子,最后在它喉结处一根稍长的羽毛上停住 了。它在羽毛的末端随着鸟的动作摇摇欲坠,但并不落下。它凝固在那里,形成一 个固体的红点儿,痣一样。 从嘴滑至此处的血珠儿,每过一秒就会有一颗。第二颗在第一颗上摇摇欲坠, 并最终凝固,第三颗走的又是第二颗的老路…… 现在地板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细红绳一样的东西。它从钟表所在的那面墙拖下 来,沿着地板以一个无法更改的角度正向门口延伸过去。 这是一扇刷着深红油漆的木门。也可能原先刷的是大红的漆,时间一长,颜色 旧了。它现在反锁着,不过,反锁的门对那根不断加长的细红绳的路的行进并不构 成影响。现在细红绳从下面的门缝伸出去了,一颗一颗的血珠,排着队陆陆续续地 消失在门缝里。 院子里有几盆花,有的开了,有的没开。有一个小水坑,水面上映出一小块天 和一小团云。云里有黑鸟飞进飞出,这些小水坑都照到了。北墙靠着一辆自行车, 锈迹斑斑的车梁上,两只红头蚂蚁相遇了。那么粗的车梁上,谁也不肯绕道走,僵 在那里。 门缝里伸出来的细红绳,沿着院子的水泥地继续前进,很快它就到达了门对面 的墙根下。墙和门不一样,墙下面没有可供它伸出去的缝。它开始顺着墙向上爬, 爬到半米高时又在空中折回来,身子一倾,扑倒在地。现在它在水泥地上开始以自 身为圆心,不停地缠啊缠的,那情形,就像一盘越来越厚的录像带。 当细红绳就要塞满大半个院子时,它突然停住了,好像正在运转的机器断了电。 门缝下面那颗已经滑出一半的血珠卡在那里,房间里的噌噌声也没有了。 一只猫从院墙上跳下来,敏捷地跃过院里的那些细红绳,蹲在窗户下叫了一声 后,就眨巴着眼睛,等待着。 十几秒吧,突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房间开始传出噌噌的响声,卡在门缝的那 半颗血珠很快就穿过院里的一段水泥地被绞进那盘“红色录像带”,“录像带”又 开始像刚才那样一圈圈加厚……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只死鸟被扔了出来。猫的等待没有落空,它腾起身子在 半空就接住了食物。那是一只普通的啄木鸟,它椎形的嘴因为对金属长时间的啄食, 像被锯掉一样,只剩短短的一截。喉结处有根羽毛被拔掉了,伤口处却没有血渗出。 (四十三) 晚风中的向日葵,转向锁匠敞开的门。初生两片薄翼的虫,准备飞向田那边, 乳渍样的月。我已入土,我已为尘,却仍转向你,飞向你。 戏院里红丝绒的椅子腿,晨曦中盛装出场的民间车夫,几千年的情爱手册,传 向你,传向你。 我在五毛一碗的豆浆里,我在两块三斤的青菜里,等着你,念着你,生生世世 轮回不已的恋人。 (四十四) 坐在家里翻着那些书,仿佛又回到异地的公交上,那些没有面影儿的异地姑娘 在卧室的空气中目中无人地自由穿梭,从门缝里进来,从窗户缝里出去,从椅背上 钻出来,又消失在天花板的某个墙角。她们个个儿衣着整洁,头脸干净,走路没有 声音,或者说声音极小,我猜想她们的鞋底儿并没触到地板,她们是在我的卧室无 拘无束地飞行,想听出一些脚步声只是我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常怀疑曾把 一些姑娘夹进刚翻过的书页中。所以我看书有个习惯,每看完翻过一页又很快地翻 回去,摩梭良久。 (四十五)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两眼发直,那是一些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我的心思带 走了。我能听到她的说话声,比说话声弱许多的拍衣服声,甚至还能听到比拍衣服 声弱很多的整理头发时她手指从头皮掠过的沙沙声,但我却听不到她眨眼睛的声音。 你有没有听过眨眼睛的声音?我喜欢你眨眼睛的声音。 眨眼睛的声音和小鱼吐泡泡的声音很相似,我看书看到后半夜时就常听到这种 声音。那时我感觉自己是一条小鱼,不断地吐着泡泡,两三秒钟一个两三秒钟一个。 那些夜晚可能都是听着这种声音睡去的吧,可能还做过许多和鱼有关,和水有关, 和船夫、井、爱琴海、地质运动、史前文明有关的梦吧。那些梦终究是做过了,成 为过去式的东西是无法挽回的,不能重现的,以前我们面对面幸福的说话,也不能 再有了吗?我们怎么可以这样纵容这个世界和它独有的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