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淘尽黄沙始到金 这天大的冤枉就这样“定性”了。到处都引用这个罪状,后来,在我们上百万 字的申诉材料中再三呈述也毫无结果。这冤情似石沉大海,无人再去为此费心。 然而,我却总不甘心。1992年夏天我终于有机会到纽约联合国总部的档案库中 查对1976年10月5 日中国代表团团长乔冠华的原始自然段发言记录。白纸黑字,那 天上午发言的第二十段到第四十二段是冠华的发言,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 千真万确没有这句“按既定方针办”。英文翻译也如此。我请联合国工作人员为我 复印了这中、英文发言全文,小心地放进我的文件夹,把它紧贴在我的胸口,走出 了联合国大门。 夏日的东河之畔阳光灿烂。我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联合国大厦,那门前飘扬 的会员国国旗,不禁无限感慨,无限伤感。二十年前,冠华曾在这国际论坛上叱咤 风云,如今景物依旧,人面全非。更难想象的是一桩奇冤竟也和这幢大厦有牵连! 我信步走向联合国后院的玫瑰园,这是冠华最喜欢散步的地方。成片的玫瑰花正在 盛开,滔滔的东河水依然默默地流向远方。我望着这旧日景象,热泪盈眶。我仰望 苍天,我问那蓝天白云,我如今手握着如山铁证,又去哪里找我的冠华,让他亲眼 见一见这无可争辩的档案,验证他晚年无数遍抄录的刘禹锡诗句:莫道谗言如海深, /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淘尽黄沙始到金。 感天动地患难情 1983年的8 月已尽,暑热渐退,但冠华的身体已日益明显地衰弱下去。他的坚 强是难以置信的。天天去北京医院接受放射治疗,还坚持天天要散步。病灶发展很 快,刘明远主任想尽办法也难以控制。冠华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要求医生一 点都不要向他隐瞒病情。如果那时有人在治疗室见到他,亲耳听他与刘大夫和护士 谈笑风生,谁也无法猜到他是个身患绝症只剩下五十多天生命的人。8 月19日,老 朋友杜修贤、唐理奎带了照相机来访,为我们照了最后一次合影。其中的一张后来 制成瓷版,放在客厅里,没有人相信那是距他逝世三十四天前的留影。 只有我深知他内心隐藏的痛苦和他与癌症顽强战斗的毅力。他因为肺部的病灶 经常咳嗽,他因为前列腺的苦恼,夜间睡不好觉。我每晚至少起来两次照顾他。而 到了白天,我们都想显得轻松,显得乐观。我知道我们在互相欺骗,我们都想把最 大的痛苦留给自己,把最大的希望留给对方。但有时候,我们又难以把自己的真情 完全隐藏。有一天深夜,冠华咳得厉害。我给他倒温开水,又扶他坐起来。他喘息 稍停,要我坐到他身边。他抚摸着我的手说:“我觉得对不住你,这样地苦了你。” 我心里很酸,却假作镇静说:“不要这样想。我们既然走到一起,就要一起奋斗, 把病治好。”冠华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自己的还重。我心里 都明白,不知如何对你说。我有时自责,是否当初和你结婚是太自私了。你还那么 年轻。现在为了你,我也要治这病。”我的泪水终于禁不住了,我抽泣着说:“还 记得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对着月亮,我说过我喜欢教堂的婚礼,因为那是一种 最神圣的诺言:要与另一个人终生相伴,‘不论富贵或贫贱,不论健康或疾病,我 将永远安慰你,照顾你,忠贞不渝。’”冠华替我抹去泪水,深深地叹息,他说: “没有你,这几年不知是否能过得来。我只是常内疚你为我牺牲太多!” 现在回想起来,一直到他临终,我们都从未说过“死”这个字。我们只想谈 “生”,谈生的希望,生的欢乐。因此我们也从不谈死前的遗嘱或身后的遗愿。即 便到他弥留之际的那个心碎的中秋夜,在他短暂的清醒时,他也许终于想说点嘱咐 的话,我却阻止了他,仍然想给他以中秋夜的温馨,让他带着对生的希冀离开人世。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