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2)
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排列,有点乱
七八糟。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人嗤
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内。十几年前,
当把“暖”与“小姑”含混着乱叫一通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这一别十年,
都老大不小,虽还是那样叫着,但已经无滋味了。
“小姑,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说完这句话,我马上谴责了自己的迟钝。
她的脸上,早已是凄凉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着,将一绺干枯的头发粘到腮边。
黝黑的脸上透出灰白来。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闪烁。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
进去的眼眶里,栽着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着,实在不忍看那凹陷,便
故意把目光散了,瞄着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阳光下因汗湿而闪亮的头发。她左腮
上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种凄凉古怪的
表情。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看见她无法不动心……
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我跑到你家对你说:“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
我们去打个痛快。”你说:“我打盹呢。”我说:“别拿一把啦!寒食节过了八天
啦,队里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头。今早晨把势对队长嘟哝,嫌把大车绳当秋千绳
用,都快磨断了。”你打了一个呵欠,说:“那就去吧。”白狗长成一个半大狗了,
细筋细骨,比小时候难看。它跟在我们身后,月亮照着它的毛,它的毛闪烁银光,
秋千架竖在场院边上,两根立木,一根横木,两个铁吊环,两根粗绳,一个木踏板。
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架后不远是场院沟,沟里生着绵亘
不断的刺槐树丛,尖尖又坚硬的刺针上,挑着青灰色的月亮。
“我坐着,你荡我。”你说。
“我把你荡到天上去。”
“带上白狗。”
“你别想花花点子了。”
你把白狗叫过来,你说:“白狗,让你也恣悠恣悠。”
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它委屈地嘤嘤着。我站在踏板上,用双
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如水,
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儿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
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去。我低头看着
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
你说:“好,上了天啦。”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
右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圈,秋千把它晃晕了……
“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嗫嚅着。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许是因为
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
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
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
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
高粱、清闲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
人蒸熟了。”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褂子
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圆领汗衫,
衫上已烂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经是白色的,现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裤腰里,
一根打着卷的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再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胳膊。最后,她
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汗衫很快就湿了,
紧贴在肥大下垂的乳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不过是
那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是
狗奶子。我于是问:
“几个孩子了?”
“三个。”她拢拢头发,扯着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进裤腰里去。
“不是说只准生一胎吗?”
“我也没生二胎。”见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释,“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
像下狗一样。”
我缺乏诚实地笑着。她拎起蓝上衣,在膝盖上抽打几下穿到身上去,从下往上
扣着纽扣。趴在草捆旁边的白狗也站起来,抖擞着毛,伸着懒腰。
我说:“你可真能干。”
“不能干有什么法子?该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开。”
“男孩儿女孩儿都有吧?”
“全是公的。”
“你可真是好福气,多子多福。”
“豆腐!”
“这还是那条狗吧?”
“活不了几天啦。”
“一晃儿就是十几年。”
“再一晃儿就该死啦。”
“可不,”我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边的白狗说,“这条老狗,还
挺能活!”
“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低
级的也要活。”
“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级?”
“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
我面红耳热,讷讷无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这窝囊气,搜寻着刻薄词儿想反讥,
又一想,罢了。我提起旅行袋,干瘪地笑着,说:“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你有空
儿就来吧。”
“我嫁到了王家丘子,你知道吗?”
“你不说我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没有大景色了。”她平平地说,“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样
的,就抽空儿来耍吧,进村打听‘个眼暖’家,没有不知道的。”
“小姑,真想不到成了这样……”
“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她款款地从桥下上来,站
在草捆前说,“行行好吧,帮我把草掀到肩上。”
我心里立刻热得不行,勇敢地说:“我帮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说着,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头,说,“起吧。”
我转到她背后,抓住捆绳,用力上提,借着这股劲儿,她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又弯曲起来,为了背着舒适一点儿,她用力地颠了几下背上的草捆,
高粱叶子沙沙啦啦地响着。从很低的地方传上来她瓮声瓮气的话:
“来耍吧。”
白狗对我吠叫几声,跑到前边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桥头上,看着这一大捆高粱
叶子在缓慢地往北移动,一直到白狗变成了白点儿,人和草捆变成了比白点儿大的
黑点儿,我才转身往南走。
从桥头到王家丘子7 里路。
从桥头到我们村12里路。
从我们村到王家丘子19里路,八叔让我骑车去。我说算了吧,十几里路走着去
就行。八叔说:现在富了,自行车家家有,不是前几年啦,全村只有一辆半辆车子,
要借也不容易,稀罕物儿谁不愿借呢。我说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车满街筒子乱
蹿,但我不想骑车,当了几年知识分子,当出几套痔疮,还是走路好。八叔说:念
书可见也不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灾不说,人还疯疯癫癫的。你说你去她家干什么
子,瞎的瞎,哑的哑,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你。鱼找鱼,虾找虾,不要低了自己的身
份啊!我说八叔我不和您争执,我扔了二十数三十的人啦,心里有数。八叔悻悻地
忙自己的事去了,不来管我。
我很希望能在桥头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么一大捆高粱叶子,我豁出
命去也要帮她背回家;白狗和她,都会成为可能的向导,把我引导到她家里去。城
里都到了人人关注时装、个个追赶时髦的时代了;故乡的人,却对我的牛仔裤投过
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狈。于是解释:处理货,3 块6 毛钱一条——其实我花了
25块钱。既然便宜,村里的人们也就原谅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们是不知道我的裤
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只好进村再问路,难免招人注意。如此想着,就更加希
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毕竟落了空。一过石桥,看到太阳很红地从高粱棵里冒出
来,河里躺着一根粗大的红光柱,鲜艳地染遍了河水。太阳红得有些古怪,周围似
乎还环绕着一些黑气,大概是要落雨了吧。
我撑着折叠伞,在一阵倾斜的疏雨中进了村。一个仄楞着肩膀的老女人正在横
穿街道,风翻动着长大的衣襟,风使她摇摇摆摆。我收起伞,提着,迎上去问路。
“大娘,暖家在哪儿住?”她斜斜地站定,困惑地转动着昏暗的眼。风通过花白的
头发,翻动的衣襟,柔软的树木,表现出自己来;雨点大如铜钱,疏可跑马,间或
有一滴打到她的脸上。“暖家在哪住?”我又问。“哪个暖家?”她问。我只好说
“个眼暖家”。老女人阴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着街道旁边一排蓝瓦房。
站在甬道上我大声喊:“暖姑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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