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建起,正常人
受访者:霍建起、采访者:一鹤这是一个可爱的发现,霍建起是我见过的第一
个正常的导演。他没有激情澎湃的力量,没有神经质,说话没有味精,他的电影无
一例外地说着真善美。此外,他具备这个圈内人少有的礼貌。从东京回国的飞机上
(11月5 日,他赴嘉兴参加金鸡奖),在洗手间门口遭遇的时候,他甚至连推带搡
地让我先上,嘴里连说“一样,一样”。他的成功再次告诉了我们一个朴素的真理,
电影是做出来的,不是秀出来的。在离上海还有1 个小时的机程上,飞机出现了严
重的颠簸,霍建起的脸色有些发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回答,“这是气流。”
那一刻,他比我们正常。
在东京《暖》把许多观众给看哭了,莫言说他也看哭了,那么你看原著小说或
自己的电影时,有没有这种感动呢?
霍建起:每一次拍片都要经历一种心灵上的触动,每次我都先在黑屋里感动一
遍。在特别黑的环境很能表达这种感情,要是在平时人们会很含蓄,不愿流露。我
的电影,每一部都是自己最先受到触动,我想我感动的地方也就是观众容易感动的
地方。
最后哑巴让井河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带走,我的一个朋友认为这不太真实,带
走孩子是可以理解的,能改变孩子的命运,但把自己的妻子也给别人,你想没想到
这个合理性的问题?
霍建起:我觉得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缺少合理性。《暖》前面有一个铺垫
嘛,哑巴觉得这件事情他有责任,虽然这个责任可能是一种误解,但是他觉得有责
任,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有点失态,这种表达有很大的冲击力。这次东京电影节的
美国评委就主动找我。他说,整部影片非常美,非常好,演员和故事都很好,最后
让他特别意外,他觉得很多外国电影结束就结束了,到这部片子突然就有了一个意
想不到的结局,使他觉得特别精彩。爱人过去的好朋友,结果突然出现在家里,出
现在你周围的时候,你可能知道他们曾经好过,你就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小感觉。哑
巴希望他们能过更好的日子的,还有他自身不知道怎么办的那种急躁心理,虽然行
为是粗鲁的,其实内心很细致,很善良。
在影片开始的过程中,暖显得有点风骚,井河回家去看她,她甚至有点痞味,
好象经历过世事沧桑也无所谓了,在井河追求暖的时候,实际上暖也流露出对外部
世界的向往,包括对更优秀男人的向往,这对井河很残酷,但是随着井河自身条件
的改变,考上大学进城了,她又把井河当成一种期盼,尤其她把腿摔断之后,好像
瞬间成为良家妇女,这个转变过程是不是一个普遍现象?
霍建起:特别普遍,尤其是在那样的状态下,这种情况就更多了,比如在桥头
他们相遇了,其实井河没认出她,一瞬间,擦肩而过,“是不是暖”?暖已经完全
不是过去的样子了,所以她说话都是大大咧咧的,这对井河的刺激特别大,因为在
他心目中暖过去是那么美。我们生活中也会有这种感觉,大学同学现在怎么这样啊,
也可能你当时暗恋着她,觉得当时她那么漂亮,那么可爱,而时过境迁,现在让人
无法接受。我们并没说暖朝三暮四,一会儿想武生啊,一会儿想井河啊,因为不可
能完全盯住一个人,就像我们很多人要出国啊,农村人要进城,都是对美好生活的
希望和向往。在青春萌动的时候为了自己有时会显得残酷,但到三十岁时会有一个
质变。到最后当哑巴背起暖的一瞬间,暖会感觉“不嫁你又嫁谁呢”。同时我要说,
难道嫁给哑巴就真的不幸福吗?也不一定,嫁给井河进城里也不一定就是幸福。我
是说人的感情永远不会那么清晰。
你是地道的北京人,但《暖》包括其它作品,都有种很南方的、暖的、湿润的
感觉。
霍建起:我觉得南方特别能代表中国的那种情调,你会在它的那种环境中捕捉
到唐诗宋词的意境,包括婺源,我拍《暖》这个环境,主要的村子都在很高很远的
地方,中间有条河,两边是山和民居,那个环境我们拍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
事,特别愿意陶醉在里面,那个村子还有一个名字叫小桃源,当拍完这部片子就要
离开的时候,我就走来走去,摸摸那,看看这,我觉得拍完这部戏以后再也不能来
这个地方了,就算是一种告别吧,摸摸这个墙,看看这个桥。(是否有种似曾相识
的感觉?)对对对,或者说中国古典的那种东西,中国文化的那种影像,我特想在
影片里进行诠释和表达,我觉得南方给了我这样的感觉。
我觉得你表现农村题材一直有一种固执的坚持,比如说男女主角要漂亮,比都
市人还要漂亮,是不是看世界一定要带上霍建起自己的眼镜?
霍建起:我觉得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世界的眼光,说到漂亮不漂亮,我
认为电影高于生活,但我拍的并不脱离生活,比如说我拍的婺源,它就是那么美,
你会觉得这里人是朴素的,生活是艰苦的,人在这样的环境并不舒适,我觉得这也
是一种概念。农村人也有漂亮的,有的太漂亮了,比如说主人公暖这个形象,就因
为漂亮男孩儿追她,要追一个特别不漂亮的,你会觉得反而失去它的真实性了。
你76年去农村插过队,那么这两年您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呢?
霍建起:我插队是在北京的怀柔,所以说没有那么艰苦,也多少依山傍水,那
个环境挺滋养我的,并不是说我跟农民很容易相融在一块儿,我这个知青对城市的
生活习惯,对农村不习惯,但我会看到他们生动和可爱的地方,我觉得这种东西会
无形地在影片中表现出来,我和农村还是有距离的。
在农村经历过恋爱吗?
霍建起:没有。咱说白了,那个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北京。知青之间有时
会有一种小小的感觉,因为经历的时间比较短,才一年半嘛,再加上那时候才十八
九岁,当然会有心理活动,或者别人对你的那种感觉,但是经历的本身并不是特别
清晰,或者说我这根神经比较晚吧(笑)。那时还有点傻乎乎的。
那时候您感觉什么样的女知青最美?
霍建起:这东西实在说不出来,反正你觉得喜欢了,就多看她几眼,我们在选
择演员的时候,会感受她的那种素质、那种感觉,我特别希望这样的状态的人,她
自身的那种魅力,有一些小感觉是无法说出来的。
你的作品、包括《那人,那山,那狗》、《生活秀》都比较干净、《生活秀》
小说的作者池莉,向来把武汉写得世俗化、脏兮兮的、充满了灰尘和汗水,人的生
活空间很肮脏、局促,但是你回避了一些很脏的东西,包括画面,包括人物的关系,
你有一种干净的态度,这是不是有一种洁癖?
霍建起:确实像你说的,池莉写东西直露、琐碎,这是她的优点。作为电影来
表现,不能不考虑观众的接受程度。说实在的我比较崇尚美好和善良,我不能弄到
那种程度,因为这是电影,不像绘画、音乐、美术、小说,我自己说好了,我自己
对我自己负责就可以了。电影不行,你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很多因素,所以我在处理
的时候就想,我的突破只在于说来双扬不是完美的人,她有缺点,但我希望来双扬
这个人是立体的。这一点我是有意识的,但我确实是失落了一些东西。我综合了这
样一种情况,尽量保持它作品中原有的一种精神,但是不利于影片表达的,我可能
要去削弱它。
这种坚持不是很容易吧。因为现在是美的概念已扩大化了的时代,许多肮脏、
龌龊,甚至颠覆很多真善美的东西,尤其是艺术领域,已经成为美的概念之一了。
霍建起:其实我的思想没有那样的局限。我是搞绘画的,我见过的电影太多了,
所以说你现在再怎么张扬我也不新鲜,或者你觉得以什么作为艺术的方式存在在都
是允许的,我可能就会做适合我个人性格的事情,至于别人怎么做随他去。我很喜
欢沈从文的作品,我觉得他的东西写得那么好,那么有感觉。我们不如他,我们的
性格中有相似的地方,就是文人的那种脆弱,从故乡到大都市的那种经历,他的创
作和他人生的艰辛,我觉得我们比他幸运多了,我们还是遇到了好的时代。比如说,
他后来就搞了一个古代服饰的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如果不这样,他将出现多少
好的文学作品。他说,我从事文学创作这么多年,既没有创新,也没有挖掘什么新
的东西,我只是在克服困难去完成,我觉得他说的特别好,我们做一个电影不那么
容易,付出特别多,我是去完成每一部作品。我创作不受别人的影响,因为我就是
做我自己的事情,认真地做一件事情。
当时有没有想过在《暖》里面加入性?
霍建起:原来也考虑了,但有一定的难度,再说了,这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
事情,那个时候中国是有距离感的,比较控制自己,其实暖和井河都是在小武生以
后,才真正对人的情感和性上有一种启蒙。就像井河说的,“我和他一起失恋,一
起痛苦”,那种东西是模模糊糊的,因为毕竟是那个年龄,那个社会环境又是在农
村啊,所以性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比如一起化妆啊,荡秋千。莫言的小说里
也只说吻了她,原著也并没有写怎么天翻地覆啊,井河说:“不就亲了你一下吗,
我也会。”没有进一步表达。
莫言说哑巴有点夸张。
霍建起:我也问到过莫言这个问题,莫言说的意思不是说哑巴演得不好,是还
能看出日本人的那种感觉。
你们双双获奖之后,你跟香川照之互相都说了什么?
霍建起:他特别高兴,在闭幕式上也没打领带,嘴里吃着糖,他把糖还咽下去
了。然后上台就说了这番话,感谢合作者,感谢导演,他的经纪人的爱人当时在现
场,激动得哭了,我觉得日本人特别爱哭,香川照之悲喜交集的眼泪也出来啦。突
然的好事吧,他太兴奋了,他可能第一次拿这么大的奖。
那他跟你都说了什么?
霍建起:他在东京请我们几个人吃了顿饭,他是东京大学毕业的。父母都是日
本著名的歌舞伎演员,全日本都知道的。我跟他在一起特别容易沟通。比如他的表
演有点过,我就跟他解释,让他控制,他那种认真,我认为是一种文化。比如在植
物园拍戏,我们吃饭,他总说好吃,没有一点毛病。我们分别的时候特依依不舍,
还哭了。在东京做后期的时候,他去看了第一拷贝,马上眼泪就下来了,他说特别
幸运能拍这部戏。一个特别好的人,按咱们的话说就是“德艺双馨”。
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美工,与不同的导演合作,是不是一个学习积累的阶段?
霍建起:是这样的,我一毕业就和田壮壮合作,他的那种拍摄方式,那种艺术
追求,对我影响很大。电影是需要经验的,当时觉得我做电影导演的条件还不具备,
不是那种特别能张扬,能指挥千军万马的人。你要说单纯做一个导演我肯定不作,
太累,我比较喜欢个人安静地去做一件事情。会学到他们的一些东西,会知道电影
是这么一个过程,还会编织自己的故事。我们电影学院78班的同学,有一个好处,
由于毕业时大家都在一起合作,不是说光给你做美术,把图画好啊,布景弄好了就
没事了,我们在说电影本身,一部完整的电影如何去做。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用导演
的眼光创作,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你从模糊不清变得清楚和有经验了,这样你才
有所谓的本事做电影。
是不是很快就觉得自己行了?
霍建起:我用了十年,有的同学用了三四年就开始了。但是我特别不容易受别
人的影响,我不会说别人都这样,我也这样,那时候我特别安于现状,我觉得做美
术挺好的啊,我学了四年的美术,不做美术,觉得把我的行隔过去了。我就做了十
年,是一点一点的开始,越来越想做。不是想成名,能指挥别人,就想表达,讲述
自己的故事,就想把故事能呈现在胶片上。比如说睡觉时忽然醒了,是因为想到了
某个故事的画面。你希望是这样的,那样的。这个时候慢慢就会想,自己是不是可
以拍部电影。
78班很多都才华横溢,我们在采访张艺谋的时候,他说当时看陈凯歌、田壮壮
都需要仰视的,你当时在那个人才堆里是怎样看那些同学呢?
霍建起:我觉得我们是一个整体,说实在的,电影学院这么多专业,加起来才
一百多人,没有谁不认识谁,同学整体上年龄差距都那么大,但好像都是住在一个
屋子,睡在一个炕上的感觉,太亲近、太熟悉。毕业实习都会在一起,只能说某个
人跟谁更近一点,跟谁稍远一点。我觉得我们同学都挺有才华的,田壮壮、陈凯歌
啊,当时张艺谋在我们学校摄影技术是非常高的。还有其他的一些同学包括吴子牛
啊,都特别出色。因为导演系年龄比较大,阅历深,我们年龄小的其实很占便宜。
因为跟大孩子在一起容易提高。十年聚会的时候,我特别高兴,没想到我的同学能
获得这么大的成绩,特自豪,跟我自己得了成绩似的。他们都是我的同学,我牛着
呢。那天的聚会可高兴了。而且我那时忽然觉得我需要努力,我也要拍电影,我也
要做片子。
有没有考虑将来要拍一部主流大片?商业性比较强一点?
霍建起:我觉得看你怎么去理解商业片,比如《骇客帝国》是大片,《阿甘正
传》也是大片,但我可能就是选择适合我的,大片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资金的基
础,你要用这样一个主流的故事、明星的陈容、最强的制作,中国很多导演都在拍
所谓的艺术片、文艺片,是因为没有拍那种片子的机会,如果有,每个导演都不会
拒绝。但就目前我们的经济实力、拍摄条件而言,去做《泰坦尼克》那就是天方夜
谭了。千万不要扬短避长。盖那么高的一个楼盖不成,盖了等于偷工减料。
有些并不很花钱,比如恐怖片。
霍建起:一个导演不能什么都拍,没有感觉是做不好的,我就觉得我不适宜做
那样的片子,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聪明才智,你觉得你适合做什么就做什么。
《看电影》
2003年23期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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