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1) 我出生在那个天泪、地恸、人嚎的1976年。 父亲于炳臣是个下肢瘫痪的残疾人,是备战备荒的年代修筑备战公路炸残的。 妈妈黄菊英不嫌弃父亲是因为父亲太爱妈妈了。 怨就怨外公的命不好,算命先生是这么说的。那个算命先生很有名气,他们说 他说的话都应验了。他说人要信命,生在帝王家就是皇太子,生在高干家就是高干 子弟,生在老百姓家就是穷苦孩子,这就是命,谁也没办法。虽然你能努力当上皇 帝,拼斗当上高级干部,却不可能生下来就是皇太子,就是高干子弟,没脾气,由 天不由人。算命先生还说外公是“驿马星”,是个一生劳波无果的命,现在看来真 还让他猜准了。 外婆生下妈妈后便去世了。外公背着妈妈落户到了凌河岸边的农村。那儿的村 民很杂乱,多半是五湖四海的逃难人聚在一起的。由于客家人太多,这里的老住户 仗着土生土长的本钱常常欺侮外来人,老实的外公和年幼的妈妈自然是被欺的对象。 女孩子的生理规律使妈妈越长越漂亮,她的漂亮反而带来了麻烦。村支书硬是 要妈妈嫁给他的弟弟。他的弟弟是个严重的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起路来实在困难, 一撂一撂的怪费地方。周围的人谁也不愿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妈妈当然不会同意。 这就得罪了那个村子里说一不二、人人都惧怕的村支书,无事生非的刁难便降在了 外公身上,软弱的外公只能忍气吞声。 外公说,那个年头是一人说了算的时代,村支书不高兴了,随便给你扣上“坏 分子”或者“反革命”的帽子就得挨斗,虽然我不懂那些帽子的内容,还想着多个 帽子又不要钱是好事呢!后来明白了,总有些惧怕那个帽子的心理障碍。只要外公 说哪个人惹不起,我就提心吊胆地提防或远离他,正眼也不敢看一下人家。 父亲也是这里的老户,又是个退伍军人,军人的正直和他的秉性成就了硬汉子 的脾气,看不惯支书欺人太甚的行为,和电影里的英雄侠客一样为妈妈和外公抱打 不平。村支书和人民公社的书记合计后,给父亲扣了个坏分子的帽子,父亲便成了 人民的“敌人”。那个一元化领导的年代也是一手遮天的年代,大会小会,父亲都 得以黑五类的“名分”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批判。 黑五类是由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五类人组合的“阶级敌人”, 这些人多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那个“子教三娘”的时代正是无知的贫下中农教育 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的时代,愚昧和一无所知的人指手画脚,自以为是的时代。 父亲因为妈妈抱打不平成了“坏分子”,妈妈很受感动,非要嫁给父亲这样的 好人不可。 尽管父亲因修筑备战路成了残疾,“坏分子”却得不到任何优待。在父亲最艰 难的时候,妈妈嫁给了他。 妈妈越是关心父亲,父亲越是内疚,他不想让妈妈跟他这样的残疾人受一辈子 罪,拖着没有知觉的下肢尽可能干着常人的活儿,适得其反的是病情越来越严重, 生活的担子反倒落在了妈妈和外公身上。 妈妈嫁给父亲一年后的1976年3月,我们姐妹来到了这个世上。 我比姐姐迟生了近两天,是双胞胎。外公说姐姐比我生的顺利,本来以为只是 姐姐一个,可妈妈的肚子一直痛,村子的“老娘婆”? 穴接生员? 雪是个很有经验 的老太婆,她说还有一个没生出来,却说不清我迟迟生不下来的原因。终于,在妈 妈的努力下我来到了这个世上。 我出生时的哭声特别凄凉,有种不该出生的遗憾感,或者说压根儿就不该出生 的悲啼哀鸣!也许我不愿出生的缘故,整整折腾了妈妈两天两夜。生下我后,妈妈 因大出血住进了县城医院的抢救室。 这可急坏了残疾的父亲:妈妈因流血过多必须输血,住院费需要二百多块,生 活也无法维持的父亲哪来那么多钱交住院费呢!有钱人也不敢把钱借给一个“阶级 敌人”。这样,妈妈死在了医院里,父亲因愧对妈妈悲伤过度也病倒了。 我问过外公,我们这类人为什么活得这么可怜?外公却说出了我似懂非懂的话 : “娃!只要是人,生活都是一样的,有钱有势只是生活方式不同,生活不是享 受,也不是快乐,是忧虑,是痛苦。享受和快乐永远都是暂时的,忧虑和痛苦才是 长久的纠缠。就像我们得到了你们姐妹两个一样,得到你们是快乐,是享受,可这 只是暂时的,长久的却是怎么来哺养你们,教育你们成人的忧虑,操劳的痛苦。做 官也一样,当了小官是快乐,是享受,接着又是争取更大官职的忧虑和怎么取得的 痛苦。皇上老儿也有想当平民百姓的时候呢。” 虽然外公的话我不全懂,却佩服外公知道得咋那么多。 外公还说,我出生的那年不幸极了,老天爷都动怒了。天地也在昏暗中啼哭着 不该的兆头。一连下了四十九天连阴雨,下着下着下起了石头,吉林的土地上落下 了三块巨大的陨石,硬度比钢铁还硬,小的石块不计其数,有经验有文化的人说是 不祥之兆,听说都应验了。这一年正好死了三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名字我记不清 了,外公知道。外公说全是真的,那三块巨大的陨石至今还保留在吉林的博物馆里。 外公说地也在震怒,到处一片随时将至的地震骚乱,露天搭满了防震的帐篷, 以免震塌房屋伤及性命。连阴雨一直下个不停,人们在雨中回避着可能的灾难。 人也在哭,真的很多人都哭了,是因为死了大人物,聚集在广场上的人全流下 了眼泪,搅和着连绵的雨水把大地变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湖泊,低洼地方积聚了 很多水,整个人间被阴云笼罩了。尽管人们都饿着肚子,雨水却依旧阻止不了人们 无名的宣泄。 那个年月奇怪极了,所有的人像喝了什么特制的药一样,到处唱着同一调子, 呐喊着同一口号,为着同一意志拼命,在同一独木桥上行走,做着明明白白又糊里 糊涂的事,顶着老天恸哭后的阴雨连绵,担心着地震随时带来的灾难,还要关注着 流泪的机会把眼泪表现出来。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这些都是外公说的,外公说 他没有眼泪,眼泪在外婆和妈妈逝去时早都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