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回去一路上多了好几个年轻人。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我扶上车,看着我的目光 不知怎么都带了些敬畏。经介绍,我知道他们全是高煜律师事务所的年轻同事, 方才也出席了庭审。几人上车后,就拿了一只索尼DV来回传递,还给我看了回放, 里面有高煜接受采访的镜头,也有他辩护的场景。显然他们对自己的老板都非常 服气,开心议论着案子的胜算。 那个年轻的女助手就坐在我的侧面,一路上不停地看我,也不停地问这问那, 她是那种小鸟依人型的女孩,说话的声音娇滴滴的,但思路和口齿一样清晰,我 不说话,她的提问就全部都由小婉包办回答了。 高煜脱下律师袍换了便装,专心致志地当司机,一直也没回头,也没参加大 家伙的说笑。我敏感地觉到他的沉默的源头,我也一路保持着沉默,内心却在激 烈地斗争。现在的难题在于,我不知如何面对一个复杂起来的高煜,他可以管我 的厅长叫叔叔,可以和那么多的省司法界高层从容谈笑,肯定还有不为我知的另 一面。我一路上拼命回想,只隐约记得他说父母的时候,用过锐气尽失的字样, 这种形容显然不足以证明他的家世;小婉介绍对象时,也说过他家条件很好,父 亲是高级知识分子,但只用世家子弟这个词看来也不能完全概括现在的高煜;特 别是再联想到监狱管理局对我的态度,秦宇对他的惊讶,司法厅对我的宽容…… 我真的不敢往深里再想下去,看来,我对高煜真的还不完全了解! 可是,了解了又怎么样呢? 高煜把依维克一路开到他的律师事务所,我觉得腿脚实在太不方便,不想下 车想让他送我回家,高煜见我很坚决的样子,就重新上车坐在司机座上,但小婉 已经跳了下去,她好奇地说想看看高总的铺面有多大,一定要我也下来,我没办 法,就任由他们扶我下来,又老太太般地坐了轮椅由他们把我推了进去。 高煜和律师事务所也在一座写字楼里,不过离东辰所在的市中心稍稍偏远了 一些,也是繁华地段了,他的办公室布置得很雅致,养了许多绿叶植物,班台的 案头是一台样式新潮的电脑,液晶显示器骄傲地扬着头,一旁的伸拉桌上也摆了 一部东芝笔记本电脑,左右两面墙上都挂了字画,清新淡雅很对我的口味。 我的轮椅靠近老板台,眼前是一只精美的沙漏,我很喜欢这种有意境的东西, 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才发现办公室内只剩下我和高煜两个人。高煜正看着我, 见我抬头,就开口道:“我以前有一只是国产的,不够精确。这只是刚从日本带 回来的,二十四小时一个倒转,很准的! ” 听到他的话,我突然想起今天的另一个疑问,就问了出来:“高煜,今天打 官司的那家合资企业,你说董事长姓什么?” “吉田,是日本一个株式会社社长,拿我们的话说就是一家大集团大企业的 董事长。以前一直在香港投资,这些年开始把商业触角伸向大陆,在内地不少省 份都有合资企业,我们省这家是其中之一,规模是最大的。对了,你问这个干吗?” “这家公司是不是在日本很有名,上过一个叫什么福布斯的富人榜?” 高煜显然有些诧异,惊笑地看着我:“哈,你也知道呀?” 我摇摇头,认真地对他讲:“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什么会长董事长就是当 年诬陷林教官的那个日本老板,我记得他的名字的,他叫吉田荣作,今年应该有 七十多岁了。” 高煜笑着绕了班台走开去,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 我为了这个案子先后 两次赴日本调查,吉田的会长很年轻……” 他已经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为什么突然住口,然后双手扶着桌面,深深 地看着对面的我,表情有些奇异。我其时已经把疑问讲出,知道自己对这种经济 领域的事情实在外行,再说下去只会贻笑大方,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看 到他表情突然凝重,不由担心地问:“高煜,你怎么了?” 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欲言又止,我一下想到法庭上的情景,以为他要对我 把话说开,不由心慌意乱起来。正好这时传进清脆的笑声,两个女孩携手走入, 显然她们经过短暂的相处,已经熟络起来,正彼此友好惺惺相惜。 我看着她们青春靓丽比肩俏立的模样,不由微笑,心中非常感激她们来得及 时,小婉快言快语抢先奉承:“行啊高总,一个律师一个办公室,一人一台笔记 本电脑,你这里藏龙卧虎挺有实力呀! ” 那女孩笑着夸赞道:“我们高总是正源的旗帜,没他我们谁都玩不转的! 就 说案源吧,刚出道的小律师有哪个当事人肯认你呀,这个行业看似风光,其实还 是要讲资历和实力! ” 然后她主动走向我,大方地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正元资历最浅的 员工凌敏,今年大学毕业刚被高总拉入麾下。我和小婉一起叫你一声慧姐不介意 吧?” 我握住她的手:“妹妹,真不好意思,我暂时还站不起来! ” 她打量着我,反应极快地接道:“知道知道,慧姐还是坐着吧,你要站起来, 准比我高一个头都不止呀哈哈! ” 我们都笑了,高煜没有参与我们的说笑,而是开始踱至办公室的另一侧专心 打起手机,凌敏非常乖巧地小声说:“老总有事,慧姐我先推您到会客室参观一 下吧! 那儿有好多锦旗,都是送给高总的呀! ” 我们在会客室坐了一会儿,高煜就找过来,问凌敏:“安排好了?” 凌敏笑着回答:“高总,座已经订了。我怕慧姐上楼不方便,特意要了一楼 大厅,他们答应给咱用屏风隔出一桌来。” 我听得明白,马上急着对高煜说:“我想回家! ” 高煜看着我:“没有外人,全是我们正源的律师! ” 我吃力地站起来,自己拿了拐杖:“高煜这回真的不麻烦你送了,我和小婉 打车回去! ” 高煜看出我的坚决,想了想侧了一下头,那凌敏真的反应很灵敏,娇笑了拉 住小婉:“小婉姐,你跟我来一下呗! ” 会客室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高煜凝视着我:“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和不熟 悉的人不会很快融洽起来,今天我不勉强你。但我真的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又不 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心跳得很快,迎回他的目光,强做镇定:“既然不好说,那就别勉强自己。” 高煜一时语塞,半天才问:“施慧,你今天就没有什么话想问问我吗?” 我和他对视,最后终于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先自垂下眼睑低声道:“没 有! ” 高煜竟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充满失望和沮丧:“那,好吧,我送你回 家! ” 我抬头看着他:“高煜,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 他苦笑着点点头。 我那个时候终于决定了,我想既然不准备接受他的爱,还是不把一切都说破 为好。保持一份清雅的矜持,留下一个隽永的美感,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境, 就让它永远保持在我和高煜之间吧。 等到一切爱恨情仇都水落石出,一切恩怨纠葛都尘埃落定,在无尽的追忆中, 我偶而也会记起这一天,回味起这次有了意会而未能言传的会面,我那时对高煜 不动声色的内外夹击,只是本能地有些反感,表现得步步为营,一而再再而三地 抽身退却,只想逃避却不想知道得更多。后来情势的急转直下和我此时的执拗有 着些许莫测的联系,但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这其中没有孰是孰非,怨不得高煜, 也怪不得我,是命运的安排,是命运之神她出了错! 在这以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都没再见过高煜。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