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我对高煜的母亲祈文芳,从一开始见面就没有留下好印象。后来知道她年轻 时曾是北京城红极一时的京剧新秀,时任本省京剧团党委书记,已经有多年不上 舞台,只能称做是风韵犹存的戏曲艺术家了。实际上,京剧在东北也并不是个很 火的剧种,在东北真正红火的是二人转,只有赵本山和高秀敏那种火热泼辣又土 得掉碴的民间艺术家,才能称之为大腕。而省京剧团之所以这么多年还保持正常 运转,没有被市场经济的大潮所湮没,很大程度是因为剧团书记是省委副书记夫 人的缘故。 我心目中的京剧,应该是一门高雅的艺术,祈文芳其人并不失高雅,但长时 间做高干夫人,又兼做党群工作,让她的高雅未免有些失偏,成为一种高傲。这 种高傲一旦糅入失落,就变得越发让人难以接受。高元林失势给她带来的影响, 从一个例子就能说明,那就是高煜被捕入狱时,正赶上她要率团出国访问,结果 签证被拒,这如果放在一位在任的省委副书记夫人身上,那是不可想象的。 我本来和这位贵妇人的生活轨迹相去甚远,除了在部队执行保卫任务时,我 短暂地接触过高干家庭,转业后几乎就没再见过什么大官夫人。我们原本不应该 碰撞,可偏偏因为高煜,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她打交道,真让我眼界大开。 高家的小保姆也很有些脾气,我一早来按门铃,她认出我来竟然又把我堵在 门口盘问了好半天,关门回了女主人,征得同意才把我放入。那时高煜的父亲还 在住院,祈文芳刚刚洗完澡,用一条毛巾束着头发,穿着裕袍接见我。这个样子 显得她很随意,可能丈夫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她对我也客气了一些,给我让座, 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来,问:“小施,你见到高煜了吗?高煜现在怎么样?” 我想说你要是想看可以自己去呀,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我简单说了两 次见高煜的情况,她听到高煜在狱中被打断了肋骨,脸也打肿了时,她的眼圈红 了,这事监狱也和她勾通过,但肯定没我说得这样详细,她听了一定很心疼。 之后我直截了当地提出高煜现在需要一笔款子,注入他的一个账户。 祈文芳闻言色变:“是老二要你找我们的吗?” 我实话实说:“不是! 高煜昨天委托给我两个方案:一个是找天源律师事务 所的凌敏,要回她手中的一个账户资料,高煜说找到那些资料就不用再筹资,可 现在那个女助手出了车祸,只能进行第二步了,就是需要把二十万资金注入一个 银行账户。高煜让我在三天之内帮他完成,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我只能来找你们 了! ” 祈文芳睁大了眼睛:“二十万?” 我点点头,拿出那个账号给她看,她溜了一眼马上皱起眉头:“老二搞什么 名堂?这种时候他要钱做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要不然您到监狱去问问他,不就清楚了! ” 这是我第二次提议让她去探视高煜,头一次被她傲慢地拒绝了,说不用我管。 这一次,她沉吟了一下,竟然问:“监狱要怎样探视?” 我感到有门,立刻来了精神,向她解释道:“如果直系亲属提出申请,每月 有固定的探视时间,按规定是一个月一次。” 然后我自作聪明地补充了一句:“阿姨您要想去,我可以帮助您走走关系, 我在二狱工作过! ” 祈文芳当时冷笑了一下,不过想了想竟又变做苦笑,她叹了口气,叫退小保 姆,突然向我敞开了心扉。她是演员出身,说话京味十足,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 :“小施,我知道你很奇怪,奇怪我和老高为什么这样不关心老二,一回也不去 监狱看他。你是不知道我们苦衷的。老高主管过全省的政法工作,可以说是权倾 一时,全省的公检法都要唯他马首是瞻。儿子违法乱纪,这记耳光不光打在他脸 上,也打在他心里! 你还年轻,不了解那些派系斗争,老高的对立面一再拿我家 老二的事情做文章,就是想让老高提前下台。可是他们想不到,想把高元林一棒 子打死还不是那么容易,好在中组部和省委对他还是负责的,下一步很可能安排 他到政协或者人大任个实职。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当口,老高和我都觉得现在去看 高煜不合适。” 我肯定是把不理解写到了脸上,祈文芳看我这副表情,又板起脸来恨道: “老二这次就是个混蛋! 从前他政法大学毕业就吵着要下海经商做买卖,是他爸 爸硬逼着他读的研究生! 他大学一毕业就通过了司法考试,考公费研究生时成绩 是全省第一,凭他的素质和能力,省高院高检哪个不是名正言顺地进?可他非得 要自己开什么律师事务所,他爸为这事跟他别扭了整整两年,连家门都不让他进 ! 这几年,眼看着他把车也开上了,事务所也创出些名气来,他爸刚顺过点气来, 他就捅出这么天大的一个娄子! 你说他一个高干子弟,居然学那些下三滥的商人 去偷税漏税,还在给人辩护时犯了诈骗罪,这,这不是典型的知法犯法戮老高的 心窝子吗! ”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悲戚戚道:“小施你都不知道,他被刑拘的时候, 正好是中组部下来考核干部,老高为了工作,可以铁面无私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可儿子是我生的,我背着他爸找了多少人,说了多少话,我,我连省委书记家都 去了……唉不说了。小施你也是在政法口工作的,你也知道,他出事是全省政法 界的一个地震,直接后果就是他爸爸下台! 这样的儿子让我们太伤心了,我们养 他二十多年,就是让他这样报答父母的吗?” 我也听得心酸,提起精神劝她道:“阿姨,事已至此别再伤心了! 高煜的案 子也许有隐情,他上次给高书记捎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她断然摇手:“不可能不可能! 高煜案轰动全省,审理他的都是老高的老部 下,我和他们反复研究过案情,如果没有确凿的法律依据,他们是不会判高煜入 狱的。” 然后,她怀疑地看着我:“怎么,小施你还不清楚这些吗?” 我说:“阿姨,我是五月二十五日,在第二监狱突然看见高煜的,当时我也 很震惊。” 我自然不会对她说我为了给高煜和自己出一口气,殴打犯人差点失去公职, 我心下暗想这些大干部为了一己前程,儿子出了事儿竟然会悭见一面,真都不如 我这样的朋友。 她母亲擦了眼泪,开始饶有深意地看着我:“小施,老二最初对我提起你, 应该是在去年冬天。看来这期间,你还和他中断过一阵子关系。现在你这样帮他, 有什么想法吗?” 我坦然说:“没有想法,我和高煜就是朋友! ” 她抬抬眉毛,很直接地说:“原来我知道你是转业干部出身,文化程度不高, 是曾经反对过你。现在看你这个孩子心地还不错,没在最危难的当口甩下我们家 老二,还是很难得的。毕竟,你算得上是高煜向家里提出来的第一个女孩子,他 为你做的那些事,瞒得过他爸瞒不过我,我都心知肚明。现在听说你被精简到基 层了,这也是老天照应,也是你和高煜有缘份,他又正好分在你们那个监狱,你 好好照顾高煜吧,我们会感谢你的! ” 她说这话的时候,基本又恢复了高傲的感觉,好像我业已通过了她的审定, 委托我照顾高煜是她赐予我的幸福。我心下好笑,不由也向她笑笑:“阿姨,这 恐怕不行。我已经在二狱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现在是一名个体出租司机,目前 我的母亲更需要我! 我为高煜所做的,都是在尽一个普遍朋友的义务,我想高煜 还是更需要你们父母亲的关爱。” 我第二次从高煜母亲脸上看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第一次是她在医院听 说我给母亲捐肾的时候。我知道,以她的家世和背景,显然无法理解我的处境和 选择,就像我不理解她为了丈夫的下一步权力,可以忍心不去看儿子一样。我自 豪地想到我与妈妈血浓于水相依为命的亲情,平民百姓家庭的幸福与温暖,在高 书记家这座尊贵的小楼里,竟然无迹可寻。 我惟一感到欣慰的是,我终于说动了祈文芳,让她踏上了到监狱探望儿子的 路途。 省委6 号车一路敞行无阻直奔第二监狱,而我平时开出租车过来,至少要过 两个收费站。上车后,可能因为有司机在侧,祈文芳再度恢复高傲,竟然一言不 发。我昨晚累得狠了,从早上起就头晕脑涨,浑身酸痛,像是要得重感冒一样, 做了那么大幅度的动作,还好脚伤没有发作。我非常想睡一会补补觉,可一闭眼 脑子里全是我的出租车,我受人之托不敢耽误一大早就来跑高煜的事,却不知道 派出所那边结论下了没有,我的车还有无修理的余地,保险公司会不会给我赔付 …… 昏昏沉沉坐到了第二监狱,当我下车看到监狱在家的领导都出大门来迎接时, 终于理解了祈文芳刚才对我冷笑的意味,虽然高元林副书记已经卸任,但余威尚 在。 丁监狱长上前与祈文芳非常礼貌地握手寒暄,尊称她为祈书记,然后表情严 肃地扫了我一眼。我毫不犹豫地插了一嘴,我说:“丁狱,您托付我的事,我都 办到了! ” 言下之意是高夫人是我给你带来的,目的是完成你让我配合做高煜工作的嘱 托。我知道他在监狱管理局的提拔曾被压制,他一直对高元林颇有想法,而且曾 把这种情绪带给我。现在二狱领导对我的恩情,我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在任何时 候,都不想和丁狱再有什么误会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