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我认出她是徐亮的妻子,那个明显长大的男孩,一定是徐亮的宝贝儿子喽! 我笑说:“嫂子您好!阿姨在家吗?” 她摇头,问:“你找哪个阿姨?” 我这才觉出她审视的目光,不免自惭形秽,心想自己以这副形象示人,怕是 所有初见的人都不会留下好印象。我赶紧解释:“我是你们家的邻居,和阿姨很 熟悉,常来串门的。徐叔叔在不在?” 小男孩天真作答:“奶奶给人拜年去了,我爷在里屋睡觉呢!我给你喊去!” 徐亮妻子制止了儿子,然后客气地说:“我是这家的人,你有什么事,就跟 我说吧!” 我感觉出她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想到楼下出租车钱是一定要给的,我又一时 找不到认识人了,就不客气地张了口:“我打车没带钱,能借我20元钱吗?” 徐亮妻子犹豫了一下,含蓄一笑:“怎么称呼你呢?” 我始觉大年三十上门来提这种要求,确实狼狈可笑,就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 :“我叫施慧。我认识你的,嫂子,我见过你的照片!” 我这一番套近乎之辞却令她闻言变色,她上下地打量我反问道:“你就是那 个施慧?你,你你出来了?” 想不到她居然什么都知道了!我暗自叫苦有点无地自容,也敏锐地感到她的 警觉和不安。我已经转身回头打算另谋出路了,她叫住了我,回头拿出一只精美 的皮夹来,用手指在里面迅速翻找,我看出那里面钱是不少,但以绿色美钞居多, 她找了半天才抽出一张百元人民币,表情冷冷地递过来。 我顾不上想太多,赶紧道谢下去付车费,我又叫住了急不可耐拉活的司机, 想再打车去趟小婉父亲家。大年三十找不到我妈,我的心七上八下的。 这时,徐亮儿子跑下楼来喊住了我,大叫:“阿姨,我妈叫你上去!” 我拘谨地坐在徐家小客厅里,这回才有时间打量徐亮妻子,她并不漂亮,但 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干练的知性美,我想这大概与她在国外的生活有关。她也一直 在观察我,神情比刚才客气了些,她说:“施慧你来得正好。徐亮不在家,咱们 开诚布公地谈谈。” 我始觉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嫂子,有什么事吗?” 她喝令儿子进房间,看着他关上房门,才说:“我回国才一天半,非常想见 你。因为我也很好奇,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有多大的魅力,能让徐亮 心甘情愿为你这样卖力效劳,他为了你官不要了,家不要了,连儿子也不要了… …” 我真以为听错了,一时间血涌上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她倒是表情平静,像在说一桩不相关的事:“我已经在北京订了机票,后天 就带孩子离开省城回美国。我原本真是打算多住段时间,把徐亮办出国去。不过 我已经看出这不可能了,他已经心有旁鹜,连儿子也拽不住他的心了。咱们既然 今天有缘见面,就当面说清楚,我是真心诚意地祝愿你和徐亮幸福。虽然你看起 来没什么特别,但我得承认你确实有道,比我更适合给徐亮做老婆。” 我大脑都停转了,想了半天就为拼命地想一个词,好像是那种千夫所指的词, 好像与我目前的尴尬处境极有关联。等我终于想起来那词叫做“第三者”时,真 是寒毛倒竖浑身发紧。说心里话,我那时已经开始心虚,我已经猜出徐亮这两天 大概是为我奔走呼吁来着,可能给他的处境雪上加霜了。我想我现在竟然搞到让 人家妻子误会的程度,真是嫌疑甚大,况且,况且刚才徐亮还陪我一起去宾馆开 房间…… 我思维混乱满脸通红,半天才结结巴巴开口:“嫂子,你,你可千万千万别 误会!我和徐,徐队可什么事都没有。你,你们有这么幸福的一个家庭,徐亮又 那样爱你们的儿子,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她回以高傲冷笑:“我和儿子昨天刚下飞机,徐亮居然把我们搁在半道就去 跑你的事,从昨晚到现在,他只回了一趟家,就是和孩子爷爷奶奶商量你家的大 事。你的大名,现在我儿子都耳熟能详……” “住口!”苍劲的声音响起,徐亮父亲坐着轮椅从刚刚打开的房门急速现身 客厅,显然他听见了我们的部分对话,横眉立目面向儿媳压低声音:“这都什么 节骨眼了,你还对施慧讲这样的话!” 而后老军人的目光向我移来,他语气异常沉重:“小施,别放在心上!坚强 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惶然站起,我那时还以为他在说我被刑拘的事情,就赶紧解释:“公安局 已经搞清楚了,我现在没事了!刚才打车回家,我妈不在家,我只好来这儿向嫂 子借钱……” 徐亮父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亮妻子已经爆出惊叫:“啊?你妈,你妈不 是过世了吗……” 她脱口而出的话,引来炸雷般两声怒吼,一声源自徐爸爸,他在制止儿媳说 真相,而另一声则来自房门外,徐亮带着寒意冲进来,竟然粗暴地把妻子推了个 趔趄,他们随即爆发争执,小孩也吓哭出房。 我五雷轰顶,怔怔地站了有五六秒,夺门往外冲。 徐亮明白过来,放开业已歇斯底里的妻子,一路叫着我的名字跟下楼,见追 不上就飞身从二楼的扶手上跳到一楼,在单元门里将我拦住,他说施慧你冷静一 下,你千万别着急。我们想让你休息一下再告诉你,这也是省厅领导的建议,你 都已经两天两夜没好好休息了,你身体虚弱大家都怕你受不了! 我在他手里挣扎着,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在哪里?我妈在哪里?让我见见 她,松开我徐亮!我妈在哪里……” 很久很久以后,在徐家那一幕都是我的记忆黑洞。我在审讯时受了那么大的 屈辱,都很快忘记烟消云散了,可那个场景却如阴云蔽日始终驱之不散。印象中 徐家父子的呵斥声、小孩的哭喊声、徐亮妻子的指责声、我自己的哀问声混杂一 处,不用说身临其境时的感受,就是回想一下,还是太阳穴膨胀心脏狂突。要知 道,那可是大年三十的夜晚呀! 后来,每当我设身处地为徐亮妻子想想,都会觉得她的指责言之有理,我确 实对徐亮有了某种依赖却浑然不觉,我和已婚异性的交往也确实有欠考虑。从此, 我再不敢踏进徐亮家门半步,再无颜去见他正直慈爱的父母,对徐亮本人也开始 了最本能地回避。我是绝对不能成为第三者的,哪怕是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那天我终于问清母亲的去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徐亮,我用最后一点 清醒和冷静向他道谢,我流着泪说你快回去照顾嫂子和儿子吧,千万不要让他们 再有什么误会。你也千万不要再管我的事了,我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已经有罪恶 感了,我们以后绝对不要见面了! 徐亮也难过得无以复加,但还是坚决要送我。我在上车的一瞬间,用力将他 一下子推出很远。我揣着从他妻子那借来的钱坐进出租车,说去殡仪馆。出租车 急速开动,徐亮狂追上来抠车门拍车窗喊着什么,我再不敢看,对司机说快开别 管他。 殡仪馆在城郊,出租车到那里要半个小时。一路上我万念俱灰无声恸哭,我 当时还不知道妈妈的死因,但我知道是我把妈妈给害了,我曾经用上几乎全部的 勇气和力量,就是为了让妈妈重获新生好好活下去,可最后她老人家还是因我的 不孝而早早离去。 我哭了一道,哭得天昏地暗却无声无息,最后连司机都心惊了,下车说什么 也不肯要钱,他一个劲地劝我说你还是放声哭出来吧,大过年的,看你这个样子 心里可真不好受。 我冲进灯光昏暗的殡仪馆,跌跌撞撞四下寻找。上次来这里,还是参加秦宇 父亲的葬礼,我那时就知道里面有许多间停尸间,按惯例门都不上锁,我一间一 间地进,又一间一间地出。我想喊妈妈但我喊不出来,我想哭出声来但我却喉咙 堵塞。所到之处,有几个人追了上来,拉住我七嘴八舌地问,姑娘你家谁没了? 我悲痛欲绝哽噎摇头,他们就指点说你这样找不是办法,还是先去前楼办公室, 问一下登记的死者名字吧。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大衣,正从里边一个房间跑出来。他一边叫着我的名字, 一边大步向我跑来。我彷徨无助六神无主地望着他,当他用手臂有力地拥住我的 刹那,我心神俱裂全线崩溃,一下子倒在他怀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