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宿夜店(1) 宿夜店 早年,我家收藏着一整套磨制豆腐的手工工具,有石磨,磨架,豆腐板,豆 腐框,等等,放在灶间阁楼里,平时积了厚厚灰尘,只有到年底,清洗好磨制工 具,给自家和亲戚家制作几板豆腐。自我懂事起,没有开过一天豆腐店,也没担 出豆腐去卖过。我家正屋的门面,靠右是一道独扇门,门面中间是一扇大大的窗 门,将两扇木窗门向内开启挂于高高的木钩上,便于开窗营业。窗下有一方长条 形踏脚的木榻,小时候,年岁相差不大的几个姊妹,争着挤踏上去看窗外风景, 或骑在有一小孩身高的窗棂上催马加鞭。这是典型的豆腐作坊的店面格局,在爷 爷手上,豆腐店是兴隆过一阵,可惜,到合作社兴办大食堂时,自家仅剩的几升 大豆被搜走后,是再也做不得豆腐了,即使后来形势好转,也没有重振旗鼓开张 营业。 那时候,农村经济收入很少,家里的劳力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只有到年底才 能分红,分到一点菲薄的工钱。有几年,哥哥外出搞副业,家里吃饭的人多,赚 工分的人少,年后结算,还要倒挂找出。 母亲那时候很为难,在穷人家当家非常艰难,一个个孩子像小燕子张口等着 饭吃,还总觉得饥饿,没法吃好,也没法吃饱。 当时,利用交通便利的优势,为行走在国道线上的四方客商提供膳宿,赚得 几毛钱和几两粮票,用以接济生活之需。 这便是宿夜店。 来投宿的多数是熟客,他们的营生方法五花八门。我经常碰见的有嵊县黄泽 老太婆,她们年岁较大,能经得起苦,出门做点小买卖,一般很少独行,一来总 是三五人,拉车去天台粜米的次数为多。天台的小货郎也是常客,有收旧塑料膜 鸡毛鹅毛换糖的,有卖针头线脑的,有收笋壳、棕丝和棕榈块的,有售卖或放养 小鸡小鸭的,凡能做得点儿生意的,他们都能挑起担子走四方。 他们靠磨脚底板、肩挑箩担赚钱,生意艰辛和清淡,自然十分珍惜每一分每 一利。母亲总与他们计较一阵,谈妥价格,讲定明晨几点做早饭。 行走的商贩很少早早地来投宿,他们总是贪走夜路,一般要很晚的时候,甚 至等家里人吃了晚饭,上床睡了,才敲门求宿。有时候父母推辞不纳,叫他们转 投邻村去落脚。或以已有宿客为由劝他们走人。他们就是不肯离去,一来沿路上 少有我父母亲这样的好心人,二来要到会墅岭、儒岙才有宿夜店,此去有近二十 里路。进我家投宿的一般是问了沿途村民的,知这里有地方落脚过夜,或是熟门 熟路的客商打定主意要到这里投宿。我家一没招牌二没挑灯揽客,那些身份卑微 的生意人时不时地找上门来。有时候两三班客人一起扎推。 进得门来,他们舀汤罐水洗去一脸风尘,用热水烫一烫脚,走得劳累而且饥 饿,烧热粥热饭怕烫嘴,见主人家有剩粥冷饭,他们随便吃一点,菜也不必讲究, 罩在餐桌上的咸菜将就着吃一点。一般的,我们自家也吃不饱,很少有剩余的饭 食,故而,还是要替宿客煮饭,饭锅里蒸上一碗萝卜干或萝卜丝汤,算是他们的 晚餐,做个新鲜带荤的小菜,以当时的条件,那是十分奢侈的。 在客人用饭期间,母亲要准备铺一张床铺,有时铺在灶间,有时铺在堂屋里, 当时有一张无靠背、无蚊帐架子的老木床和竹床,经常供客人睡,若是我们已经 占着睡了,父母亲会抱着已入梦乡的我们放楼上去睡。 宿客们吃过晚饭,便上床休息,没有哪位愿意坐着闲聊,他们想的也是明早 如何早一点起身赶路。 次日清晨,父母必须早起,生火做饭,打点生意人上路。付宿夜钿时,主客 双方为几角几分,粮票多一两少一两,进行一番讨价还价。有的生意人会把刚孵 化的小鸡小鸭折价当宿夜钿。粜米的商贩会留下一碗或一碗半米当宿夜钿。遇有 剁大饼糖的小货郎,母亲会要求剁下一小块大饼糖,给小孩甜甜嘴。总之,能结 得现钱的不是很多。而我们这些孩子总不乐意接受生意人投宿,见风餐露宿的小 贩子进家,摆出一副拒人门外的冷面孔。母亲见此情景总要劝导我们,不赚几个 宿夜钿,你们的读书费去哪里找?你们鞋尖露出脚趾了怎么办?点灯的洋油铜钿 向谁去要?向人家借一根自来火要被人念着,这样宿几个客,有什么见不得人呢? 人家找不到宿处,给人家住一宿,就当作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