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现在,芹芹已经到了计划生孩子的年龄,回想这几年的生活,是很好,养尊处 优,无忧无虑,好像什么都拥有了———金钱与欢乐、青春与美丽、爱情与友谊… …但是好像什么都没拥有过,现在又要生孩子了,生完孩子后,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啊! 芹芹现在有点着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她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 “出名要趁早啊!”随着生孩子日子的一天天来临,她常在心里叫:“要趁早!要 趁早!”趁早干什么,她是不知道的。 江老头在这个时候走近了芹芹。说实话,芹芹从未讨厌过江老头,甚至在局里 的时候芹芹就有一些欣赏江。江在工作上很聪明,有魄力,城府深,如果不是长得 这么其貌不扬的话,江老头还算得上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现在,芹芹搞不清楚自 己怎么真和江老头纠缠不清了。就像现在,她要赴江老头之约。 江老头锃亮的“宝马”已经停在了芹芹家楼下。芹芹上了车,一看不是江老头 的司机。她很想知道江老头要带她去哪里,但又不好问司机,只好坐在车上,由司 机一路开了过去。 车过上海宾馆,沿着深南大道往蛇口方向开去,钟芹芹心想,江老头还是胆小 的,他都不敢在市区跟我喝茶。车到香蜜湖就拐了进去,泊在一家酒店大堂口。芹 芹下了车,正不知往哪边去,一个小伙迎上来,谦恭地说:“钟小姐吧,江局长在 里面等你,你跟我走。”钟芹芹有一点狐疑,觉得江老头把这件事搞得太神秘了。 她跟着小伙,进了大堂,穿过一段回廊,来到一座不高的小楼前,小伙在一扇门前 立住,敲开门,江老头从门后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芹芹往门里跨了一步,室里的 空阔与豪华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地中间是一红木茶几,摆了一套茶具,想是江老头 做给她看的,这显然是一套豪华套房。芹芹气往头上冲,她没想到江老头这么放肆。 她扭身就要走,这时她发现小伙不见了,而她也给江老头紧紧揪住,芹芹叫:“你 放开我!”刚张口,嘴就给江老头紧紧堵上了,随即门被江老头“砰”地一声关上, 他一把抱起芹芹,拿嘴堵着芹芹的口,旋风般地转进了内室,他把芹芹放倒在床上, 又用手堵住芹芹的口,然后叽哩咕噜一连串地对芹芹说: “芹芹,我的好芹芹,你救救我,救救我,我真喜欢你啊,你不要怪我这样好 不好,我真是喜欢你,你答应我,就这样让我抱着你,亲亲你,我不做什么,这样 我就很满足了。你要谅解我,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跟一个女人到大庭广众下去饮茶, 我只有找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你看,这里不挺好,我跟你两人在一起,我没有 办法不亲近你,你就这样让我抱抱你亲亲你好吗?如果你不愿,我当然放你走,你 出去了你怎么说我怎么骂我都可以,叫我身败名裂了我也不怪你,如果你愿意留下 来,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要星星给你星星,要月亮我给月亮,你看,我今天就给 你备了礼物。” 江老头说着就从裤兜里摸索出了一只玫瑰红的丝绒小盒,举到芹芹面前,用一 只手指拨了开来,里面是一只亮晶晶的钻石戒指。江老头说:“亲亲宝贝,你要要 就点个头,不要就摇头。”芹芹冷眼看他,也不表态。江老头随即信手一甩,小红 盒呼地从窗户里飞了出去,江老头说:“芹芹你不在乎,我留它就没有意思,不如 让人捡了去,还会有人欢喜一场。我真不知道用什么才能打动你这样的女人,你要 什么有什么,我只有把我的心给你,你要我就做你八辈子牛马,不要我……”江老 头不往下说了,眼圈竟然红了,然后他就过来亲芹芹,一边亲一边叹气一边哭,只 搞得芹芹脸上泪啊水的一塌糊涂。 芹芹看江老头,就那样呼哧呼哧喘着气叹着气亲她,像只笨拙的狗熊。她没有 想到有人会把这种事做得这样洋相十足,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江老头见她笑, 只叫亲亲我的宝贝你终于笑了。芹芹说:“你别再出洋相了。”“你不喜欢我这样, 那你喜欢我怎样?”江老头嘻笑着把脸凑在芹芹耳跟,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钟芹芹 的耳跟耳垂,嘴里忽就不唠叨了。屋里变得出奇的静,钟芹芹这才意识到有音乐, 居然是她喜欢的埃尔顿,很悠扬的高音。一场闹剧好像就在刹那间收了场。那个罗 嗦、急躁、滑稽、无赖、低俗的江老头没有了。只有一个男人,他柔柔轻轻地吻她 的耳,她的脸,她的颈。他轻而又轻地,生怕触伤了她,他细细柔柔地呵护着她, 用他男人的手,男人的唇,男人的舌……她低吟了一声,在心里说男人也可以这样 的啊。 她想起阿辉,他什么时候这样吻过她?他总是像个孩子,喜欢腻在她怀里,他 喜欢她去亲他,从头到脚地亲他,他就那样躺着,眯着眼,像一株承受阳光雨露滋 润的树,像一个享受母爱的孩子…… 现在,这个男人附在她耳边轻轻说:“宝贝,我去把窗帘拉上好不好?” 芹芹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那个人拉上窗帘,屋里已是一片漆黑,他裹起芹芹,把她和自己一并卷进被窝, 嘴里在问:“宝贝,可不可以?”芹芹不说话,芹芹真不知道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 到底是谁。芹芹就在这个时候一下子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比起深圳,广州显得又旧又拥挤,深圳呆久了的人很少有喜欢广州的。然而, 一个城市包罗万象,如果这个城市里没有你可以记住的东西或你所牵挂的人,这座 城市对你来说就是一座空城。广州对我来说,是一个与我相关的人居住的城市,它 的灰旧那样地贴近我回忆的底色,似乎它对我而言天生就是一座最适于为一个人保 留回忆的城市。是的,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在我眼中只是蝼蚁般涌动着的芸芸众 生,只有那个人是这个城市的惟一,他也是我的惟一。 十多年前,他是坠在我心中的一粒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十多年风云际 会,蓦然回首,树已成荫。 我知道现在我可以慢慢走近他了,好像走了十多年才可以靠近他。比如我经常 去广州,我就可以跟他联系。但我没有这样做,我自然是不能的。 “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暂且不说,我也为自己的感觉感到可笑。我只感到十 多年过去,我并没有长大,那时我在心里暗恋这个人,我真真切切地认为他好得不 能再好,是完美。时至今日,我的这种感觉没有改变,但我相信世上存在完美的人 吗?如果我相信,那是我的荒唐,如果我不相信,这个跟我只是数面之交的人有什 么值得我左牵右挂呢?我没“长大”?为什么我又总感到自己“老”了?还是我内 心深处的虚弱无助始终没有改变? 这一天,我住在广州,酒店就在珠江边。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在珠江边散步, 江边风大,我又想起十多年前我迎着风向他走去的那一幕。十多年时光更迭,现在 一切的一切都似在风中剥离,只剩下我与他交往的那几幕。就那么几幕———偶尔 的一瞥、倏忽而过的一个身影、某一次的不期而遇、清淡如水的一次交谈……现在 便连成了一个巨大悠长的时光隧道。那个女孩从这隧道中走过,披着风进去,现在, 便在这江边临风而立,不同的只是,她已由一个少女长成了一个妇人。当她频频回 首的时候,越是陈旧的东西便越是深刻……我不知道,是不是世纪末的怀旧情绪感 染了我。 珠江水静静地向前流淌着,江水浩淼,想到那个人日日饮用的便是眼前的江水, 这条江竟让我生出几分眷恋。天哪,我在喜欢一个人吗?我眷恋他所赖以生存的每 一袭空气、每一缕阳光、每一寸土地、每一泓流水……我在爱一个人哪! 想到这里,我掏出手机,我要拨那个虽然我很少拨,但已在心中背得熟透了的 号码。无疑,我很紧张,我把要说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有什么疏忽不妥 处。其实那都是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套话,无非告诉他我到了广州,住在哪里 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深圳。再问问他现在还好吗,想他也会问我,我就答老样子, 也许他会客气,说要请我一起坐坐,我就要说不必了,今天不早了,明天我要办事, 办了事又得马上走……但我真想跟他坐坐。就像现在,给他打个电话只是想听听他 的声音。但是,我真的没有时间,除非今天晚上。显然对我而言这不是一个合适的 时间,如果我答应了他的邀请,便好像我精心策划了一个暧昧的夜晚与他相见,因 为现在已经8 点多了,那么,我只有不答应他……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可笑, 也许人家正在家里看一段精彩的电视,也许正与孩子玩得欢,也许正关在书房里冥 思苦想一个工作上的难题,也许跟太太在亲热……总之,我的电话已经打搅了他, 更不要说主动提出来跟我坐坐……你自作多情费这心思干什么? 但这电话我是无以自控地要打,我不跟他见面,电话还不能打吗?不就打个电 话么? 手机通了,我开始背台词,还要背得很自然,真累呢!他听说我在广州,就说 怎么不早跟我说呢,要不就请你吃顿晚饭啊。接着马上又说你现在在哪里,我说在 海珠区。他说我家也在海珠区啊,你来我家看看?我说不了。他说你没什么事就过 来吧,我来接你。我说不了,不了。我怎么会去他们家呢,我永远都不会去。一会 儿他说,这样吧,我现在正没事,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上次在一起聊天还挺开 心的,我们也不容易见一面。我说你要休息吧,不早了。我已经篡改台词了。他说 没关系,我来接你吧。 他的车泊在我身边,他没从车里出来迎我,只是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歪着头笑眯 眯地打量我。他少有这样放松而有点趣味的姿态。我见到他又变得局促起来。他为 我开了门,留的依然是驾坐旁边的座位。我忽然有点不大愿意坐那个位置,这是他 的私车,这个位置无疑是他太太的吧。我这样一个女人,有了满肚子那样的心思, 坐在那个位置实在别扭。但我又喜欢,喜欢坐在他的身边。 刚落坐,他说:“你挺有闲情逸致的啊,一个人在江边散步。”我说:“出门 在外,就不像在家,给家事缠得脱不开身。不过闲了又挺无聊的。”他说:“如果 不能从家事中找到快乐,就不如常出来走走,现在的生活想也没什么物质困扰了, 那就要过质量高点的生活。”我说:“你理解的高质量的生活是怎样的?”他说: “首先是健康的身体、健康的心灵吧,最好还要有快乐。”我说你有这些吗?他说 我最大的苦恼是身体不太好,失眠很厉害,比较严重的神经衰弱吧,我太太也有病。 我不说话了,我忽然觉得很没劲,上次跟这个人在一起谈老,现在刚见面就谈病。 车在一家酒店前停下了,他说我们上去喝杯咖啡吧。 我们的谈话还是那样,东一句西两句,不着边际。我已经确信他说上次在一起 聊天挺开心的纯粹是一句客套话。因为我不知道什么会让他感兴趣,我也没发现他 对我们的什么话题感兴趣。那么,他今天又何必约我出来呢?我就在刹那间弄清楚 了自己的状态,我喜欢跟他在一起,但我没有办法让他对我们在一起这件事产生乐 趣。也许这是我的无能,因为这样的时候我笨拙、迟钝,对他的心思与兴趣摸不到 一点西东,而我自己也无法从我们的话题中找寻一点乐趣…… 我就那样,越坐越沮丧,越来越不想说话。后来,我低了头坐在那里,像面试 不合格的学生。但是,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在定定地看我。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竟然在定定地看我啊!当我的目光迎住了他的目光 的时候,他又若无其事地掉转了眼光,好像刚才他的眼光只是一个无意的逡巡…… 这个时候,我叹了一口气,他问:“你怎么叹气了?”我说:“我在想我中学时代, 我好笨,我总学不好数理化,我是一个很普通很一般的学生,那时候,我很自卑。” 他说:“你现在不是很好吗?”我说:“现在又有什么好,一个小职员罢了。”他 说“我觉得你挺好的。”我看定了他:“真的吗?”他看着我从容地说:“真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我马上又觉得自己神经质,人家说你好实在有多种含义,就现在 这话的背景来说他也许只不过是说,我觉得你做个小职员也挺好的,这里面没有别 的,这句话其实枯燥得很。想到这里,我说不早了,我们走吧。 回到酒店,我瘫倒在床上,从见到他起,我就节节溃退,现在溃退到了一人瘫 倒在床上的地步。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