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袜子的女孩 我叫雪妮,出生于上个世纪70年代初12月的一个凌晨。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淡青色的天空上,细脆的雪花摇摇晃晃地飘下来,一片 又一片的在P 城上空飘洒。这是人冬以后的第一场雪。街市安静也很清洁。没有一 丝风。雪花轻盈优雅仿佛梦境中的点点繁星般散落在红砖人行道上,教堂的尖顶上, 脱尽了叶子的法国梧桐上,广场上,寒冷的河面上……它无声无息的纯洁着这个沉 睡的城市。 是这样洁白而温柔的雪花,透过寂静的天空,像仙女一样飘然而至,袖管飘飘, 裙袂翩翩,美轮美焕! 而生命却时时刻刻展示着避无可避的缺陷和不完美。这一点我比常人有更早更 深切的体会,或许是逃不掉的宿命,我的右脚生下来就缺两根脚趾头。 我没有办法,只能接受。生命是根本无从把握的偶发状态,像一片凋零的花瓣 偶尔飘坠在河面上,顺水漂流,随处停靠。无力选择是浮游在清澈透明,活泼丰盈 的溪流上抑或是枯竭丑陋,支离破碎的河床上。只能随遇而安顺乎天意。 母亲以温柔而潮湿的目光看着怀里的女儿,凄然一笑,说,这是命!声音如柳 絮、杨花一样轻,但却像战鼓一样震撼。 怀着我的时候,她曾做了一个诡异荒谬的梦:梦见自己挎着一只藤编小篮走进 了一片碧绿茂盛的菜园。斯时,阳光晴好,浮云悠悠。树上的知了欢畅的鸣唱着。 园里的竹篱笆上藤藤葛葛的挂满了丝瓜、西红柿、鹅米豆。肥厚油亮的菜叶悠闲自 在的舒展着。她用手抚了抚自己渐渐浮凸的肚里的那个小女孩。感觉浑身从未有过 的舒畅。然后,神色,冶然的朝嫩生生的丝瓜藤蔓走去。一条条可爱的小丝瓜,翠 蛇似的悄悄婉蜒,皎黄的花朵开得艳丽美好。她于数十条丝瓜中,偏巧摘下了一根 烂丝瓜。 烂掉的部分散发出雨夜里山谷中花朵腐烂的腥臭。这根烂丝瓜冥冥之中似乎在 暗示着什么?那,究竟又是什么呢?难道是预言我此生命途多蹇时运相乖吗? 对此事,父母一直守口如瓶,没有走漏~星半点风声。他们把我的缺陷当作见 不得人的事。为我准备了一大堆花花绿绿四季添换的袜子。依赖这些廉价的袜子让 我在人前掩耳盗铃地扮演着健全人的角色。在我应该学会诚实和勇气的年龄,他们 却教给我虚伪和逃避。父母的过度掩饰,使我幼小的心灵充满焦灼,充满惘然的无 助,也给我的童年生活烙上了一抹深灰色的阴影!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包含着一些幸或者不幸,命运不可逆转! P 城位于湘北,背靠洞庭湖,是一座只有50多万人口的古老小城。从高处俯瞰, 小城变成了零散的积木,星罗棋布地分布在群山围绕的盆地里,仿佛是一只巨大的 玻璃杯。这个小城市,有着曲折迂回的小巷子,灰蒙蒙的低矮楼房,以及每年一季 阴郁缠绵的梅雨。沉沦在雨雾中的城市,长时间见不到阳光,忧郁着一张脸,就像 为情所困容颜悲怨的女人。雨滴顺着黝黑的树干泪水般无声无息地滑落,兀自地流。 一到雨季,空气里终日交织着冷湿的灰尘和肮脏的汽车尾气。 我的家紧靠在一条沥青马路旁。那条马路叫咸安街。街道上的落叶法国梧桐高 大、整齐地排列在一起。轻风拂过,梧桐树招摇着绿色的大叶片,发出一片悦耳的 沙沙声。阳光在马路上闪耀,间或有大黄狗悠闲地晃动着尾巴走过。 马路两边,对称地居住着20多户人家。院门老式陈旧。探头望过去,可以看见 八仙桌上方的墙壁上并列贴着毛主席、周总理的印刷肖像。门口角落里堆满居家的 破烂家什:废弃的自行车轮胎、蜂窝煤、板车,旧鞋子、破铜烂铁或者用过的牙膏 皮。有几户人家用红砖垒成一个简易花圃。潮湿温暖的初夏的傍晚,花圃里涌出一 大丛洗澡花。那一朵朵红艳的花朵,两小时前还是垂首含苞的,傍晚时却开满了, 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玉立,绚烂而妖烧。因为知道黄昏后花瓣就会自行合拢,花如其 名,是如此守时的植物。一天美丽一次足矣!明日花开依然,有如转世。相处多年 的老街坊,知根知底。有沉默和淳朴的笑脸。 其中一幢陈旧的普通民宅就是我的家。红墙红瓦,只有三间房。门前种着一株 桂花树,花开后,在整个秋季都分外地香。房子里光线阴暗。灰色而黯淡的墙壁上 有着诸黄色的污浊的雨迹。一块又一块,欲言又止地延伸着。堂屋的墙角里,有一 个木头洗脸架,刷着劣质的红油漆,放着脸盆和毛巾,可以在那里盥洗。经历过江 南缠绵的黄梅天,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发霉气味。粘稠潮湿。红色的屋顶 上有滴滴答答的漏水,雨水落在搪瓷脸盆里,发出哒哒的声音,溅起细脆的水花。 而到冬天又冷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情。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刺入骨里。只有围着暖 炉,才能让那骨头都会哆嗦的寒意退却。此时此刻,我只爱冬日屋檐下晶莹剔透的 冰柱和屋外厚厚的雪花。 从小我就是一个循规蹈矩沉默安静的孩子。什么话也不愿意对别人说。包括父 母。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我是一个被打上烙印的人。是残废的。 是无可回避的。是与众不同的。只有那些色彩斑斓的袜子与我如影随形。 过分浓烈的自我保护使我与周遭的世界产生了距离,终日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我害怕夏天,对我而言那是一个迷们和惶恐的季节。酷暑熏蒸的盛夏,骄阳似火, 孩子们无比喜悦地光脚丫穿着塑料凉鞋,露出五个胡萝卜样可爱的脚趾头,放肆玩 耍。欢乐与共。而我却不行,我只能将我的脚装进厚实的袜子里,密不透风。为了 一个夏季,我把所有的季节都关在了门外。 我一个人踢毽子;一个人跳猴皮筋;一个人坐在树阴下乘四周寂静无人时把脚 伸进清澈冰凉的溪水里,看成群的小鱼如何地优哉游哉;一个人在阳光下寻找自己 的影子,并蹦跳着上前去踩;百无聊赖的时候,踞起脚尖,打开母亲房里暗红的五 斗橱。里面塞满了旧毛线。我故意把它们弄得杂乱无绪,然后,从中挑出一根线头 来,安安静静地东绕西绕,把这些错综复杂的毛线重新理顺,挽成一个个圆圆的线 团来。 只要我愿意,我总是能为自己找到极其丰富的方式来消磨时间。 比如去爬山。 屋后面是一座幽静翠绿的山坡。爬到山坡要走一小段黄褐色的羊肠小径,径边 盛开着雏菊和蒲公英。两旁是清幽的湖泊,蓝绿的湖水里晃动着天空和野山的倒影, 湖里有成群的鸭子在自在地游。山坡上阳光明亮,花朵盈野。爬到一小半的路途, 我停下来,清晰地看见自己家屋前竹竿上晾晒的衣衫,在风中轻轻飘动。我之所以 不再向上爬,是因为我知道上面有几座长满荒草的坟墓,写着死人名字的石碑,泛 着冰冷的寒光,与这个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活人世界固执地对峙着。有一种阴森而神 秘的气息。而那,只会让我感到无边的敬畏,感到恐怖。 我的力量和勇气并不能支持我爬到山顶。 我躺在旺盛的绿草上。看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上浓密的枝叶里,一个鸟窝正稳稳 地建筑在两根枝桠的分叉处,两只灰色的小鸟轻灵地围绕着巢上下盘旋,它们飞上 飞下,自得其乐又旁若无人。在一瞬间它们的生活让我向往而且感到无限亲近。同 时也看到了近处山坡上开着的一大片金色的麦田。翻滚耀眼。几朵白云淡淡地在天 空飘游。远处依然是连绵的群山。我微阖眼睑,耳畔回荡着松涛和竹籁低柔如诉的 声响,仿佛在窃窃私语地讲述着一个神话故事。 山坡上空旷寂静,偶尔有几个戴草帽的村民扛着锄头挑着簸箕从山路上走过。 我并不害怕这种寂静,反而在感受着它。 也许我天性里就有独处的需求,感觉这个小山坡是个美丽的天堂。待到瞑色四 合,倦鸟投林时,顺便采摘一大捧红艳如火的映山红下山。 孤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渗透到了我的血液。就像发高烧时,医生给 我静脉注射青霉素,静悄悄的,一滴滴的,通过皮肤底下纤细的血管无可抵挡地流 进了我的身体,翻涌着,奔流着。我确信,它已逐渐成为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想 那是蓝颜色的吧。暗蓝暗蓝如同广袤幽静的夏夜长空。 我孤独地生长着,无从诉说也无人诉说! 问题却一直留在心里! 我的自卑感愈见强烈,为我的天生残障!为我无可挽回的支离破碎! 自幼,我就和母亲比较接近。母亲从小丧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这使得我对她 怀有一种美妙的酸楚感情。 母亲房里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木头相框。冰凉的镜子里有一张母亲年轻时黑白的 照片。发黄模糊。渐渐剥离。照片上的女子有着清纯的脸庞,梳长的麻花辫子,穿 着对襟碎花棉袄,流苏三角形围巾系在脖子上,肥厚的兔裆裤,弥漫着一股单纯而 又浓郁的乡土气息。脸上有与世无争的笑容。 光阴在再,曾经的年轻无可奈何地变成了一张旧照片。而照片上的容颜也渐渐 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依稀的记忆。 这就是青春,这就是短暂又美好如画的青春! 母亲是一位家庭妇女,普通得就像农庄里的泥土一样。她的头发漆黑细软,她 的眼睛幽深。流转着一丝淡淡的惆怅。穿蓝灰色的家居服。那些衣服使她的脸色灰 暗。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深深地爱着我。只是生活的沉重和艰涩使人失去欢 颜和耐心。她自顾不暇。她把这份爱隐藏在心灵深处。宛如一条沉默的河流,被油 绿浓调的浮萍所遮盖,惟有晓风吹拂,才能看见河底泛着金色阳光的水波。 在厨房的水泥阁板上有一个简易的佛龛。放着一尊石膏观音菩萨佛像。佛像前, 摆放着一个陶瓷杯子,里面插着几根燃尽的香灰。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母亲就虔诚 地跪在棉垫上烧香磕头。有时也烧几张黄纸,划了火柴,一沓黄纸化作袅袅青烟飞 向油烟熏蒸后泛黑的天花板。黯红的火焰伸伸缩缩,光芒四溅。她的嘴里念念有词, 流露出某种茫然的渴望。昏黄黯淡的灯光和通红的火焰映照在她苍白瘦削的脸上, 无比生动柔和,眼眸熠熠生辉。我倚在门框静静地观望着那尊神像,觉得它有一种 让人震慑的气势。有一种虚无而又至高无上的力量,有一种莫名的庇护。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终年忙于家庭琐碎事务。虽然她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家庭主 妇。她利用荒芜闲置的土地,种满辣椒,南瓜,西红柿和冬瓜。黄昏的时候煮一大 锅革命草和米糠,喂养猪圈里的大母猪。还养了好些小鸡。心灵手巧,会做好吃的 豆腐儿子,红薯片和糖片。用丝线给枕套绣上好看的花儿和喜鹊,缝衣服。自己给 棉袄打旧式中国钮拌。 她默默无语地沉浸在平凡生活的烦琐与压力中,她认为命该如此!她乐于助人, 有求必应。她会拔火罐、她会教少妇们如何编织毛衣、她做了好吃的东西会亲自端 给邻居品尝、端午节时她会给人家包粽子、来了客人时她从立在墙角的大柜子里拿 出一条整洁的镶着荷叶花边的被子铺在床上…… 及至我年岁渐长,阅事愈多,渐渐顿悟母亲那双眼眸下蕴含着的是一大片汪洋 般苍茫、身为女人无可避免的创痛和悲哀。 母亲的温婉贤淑并没有换来家庭的平顺和谐。恰恰相反,父亲常常用恶毒的语 言甚至是残忍的拳头折磨着母亲。常常在凌晨的时候,我会无端的惊醒,然后听到 父亲房里肉体被粗暴推搡和击打的钝重声。父亲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怒吼,像一头狂 暴的狮子。还有母亲嘤嘤咛咛的哭声,哭声听过去短促碎裂.时断时续,充满压抑 和隐忍的痛苦。 我捂住耳朵,心惊煌地跳动,好像要跳出胸腔一样。全身发抖。窗子打开着, 月光古诗样的流淌在灰色的水泥地板上,无声而寒冷。我把头埋进棉毯里,尽力地 蜷缩着身子,不留出让光线穿梭的缝隙,将自己隐匿到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去。整张 脸被温热的泪水浸湿。我听到无声的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我感到深人肺腑的 恐惧,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破败不堪分崩离析。只有无止尽的黑暗才能使我安全。 梦魔般的现实不断循环,出乎意料的,防不胜防的突如其来。而我只能把棉毛 毯或者被子蒙在头上,对着黑暗哭泣、祈求,沉默、无奈、忍受着心脏剧烈的钝痛。 没有轻轻的抚摸和歌声。 没有故事和晚安的亲吻。只有寂寞的伤感。 无尽的寂寞的伤感。在恐惧的时候,心里疼痛的时候,拉过被子紧紧蒙住自己 的头…… 在我漆黑无邪的瞳仁里,显现的全是父亲的凶残和母亲的怨伤。下意识里总是 对父亲满怀戒备和畏惧。即便是父亲心血来潮的环抱也使我局促不安,如芒刺在背。 望着父亲那浆洗得硬挺的白色衣领,闻到他口腔里一股复杂的混杂着香烟和酒精的 味道,反而,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恨意呢? 争吵的直接原因是一个皮肤白皙,头发烫成蓬松的菊花瓣形状的武汉女知青。 那是一个35岁容颜艳丽的女子。离婚两年。 或许,那只是一个导火索,一个适时而至的契机罢了! 父亲是P 城某厂职工,穿戴整洁,目光凛然。剃得发青的下巴。戴着一副古怪 的平光眼镜,透明的镜片后似乎掩藏着某种无能为力的空洞。凭着过人的聪明才智, 他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但总认为没有遂他意愿的生活,有那么多的遗憾残留在他 已是中年的心里。受旧思想的侵蚀,他脑海里装满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的封建残渣。他渴望成为一位高高在上的领导。领导在他的意识里被抽象成了一种 威力,一种强权,一种能掌控全局的象征。 多年的现实经验告诉他,他的理想注定不能变成现实。他注定被摒弃在核心权 力的圈子以外。 一颗不切实际的骄傲的心,是所有烦恼的根源。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不时地叹息着。觉得自己 就像冬日里的大树,于枯,孤独。但是很难像它那样还有春天翠微的希望。他的希 望已经走到了尽头!而他的内心是不甘的,无疑有着冬青树般四季茂盛的欲望和野 心。他正当盛年,起码还来得及挣脱这个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旧式家庭,组织一个 使人艳羡的新式家庭。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他设想之下。两个月后,那个武 汉女知青在她前夫的大力斡旋下,离开P 城,回到了大城市。 父亲自从她离开后,就像一座沙砾雕筑的华丽城堡,轻轻一推,让他像灰尘般 全盘地溃散。他整天喝很多酒,神情颓丧。酒精的侵蚀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浑浊。 他,始终没有走出宿命安排的生活轨道。 无法扭转命运的悲哀似一只蜜蜂,狡猾地在他的周围飞舞了一圈。稍不留意, 伸出尾部尖尖的针狠狠地螫进他的心脏,红肿轻微的疼痛提醒着他人生的失败。他 不明白,是他高傲的心性和残疾的人格注定了这样的结局。他无比沮丧而又怅然若 失。渐渐地,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和狂躁症,常常会因为一丁点芝麻绿豆大的事 而狂怒不已。他的恶劣情绪如同一场灾难,如同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如同卷起漫 天黄沙的狂风,如同溃堤的滔滔洪水……而母亲成了他发泄怨愤的惟一对象。 这样的愤怒不断的周而复始。他除了喝酒,就是神经质的情绪崩溃。他是这样 的自私而软弱无力。完全不顾及自己给母亲和我带来的恐惧感…… 他就像魔鬼一样的让人痛苦,难以形容。 他,成了我生命里的第一个敌人,也是最重要的敌人。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永远记得那个中午。白晃晃的炽热的阳光,肆无忌惮 地照在院子里。房子前面的桂花树上传出蝉有恃无恐的绵长叫声。母亲在厨房准备 午饭,厨房里烟熏火燎,空气混浊(当时大部分人家用柴灶举炊),我在堂屋温习 功课。这是一个宁静平和的夏日正午。 突然,父亲脸色阴沉地大步迈进家门,一言不发。拿着一个搪瓷脸盆走到厨房 的水池边,接了满满一盆清水。站在厨房里的水泥台阶上,摔不及防地朝母亲兜头 泼下去,水花四射。他把脸盆大力扔到墙角,震耳欲聋的声音回响在无声的寂静里。 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家门。坚定的背影沉默冷酷。 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吓了一跳,脸色苍白,神情木然地呆立着,像一尊石 像般,完全地静止了,任凭冰冷的水滴从发梢、从衣襟、从裤脚嘀嗒嘀嗒的往下渗, 地下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深深切切的眼神,无限空茫。薄薄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 依然没有语言。终于,捂着嘴,把头轻轻靠在墙上,像一头脆弱的野兽样发出沉闷 的呜咽。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肩肿剧烈地颤抖,如同寒风中树枝上一片 瑟瑟挣扎的秋叶。 我睁着黑黑的大眼睛,惊恐万状地注视着这一切。带着些许的恍惚。尖叫一声, 蓦地扑到母亲怀里,把脸贴在母亲湿漉漉的大腿上,嚎陶大哭。母亲反抱住我。撩 起透湿的衣襟擦拭我的眼泪。哽咽着,乖,雪妮,不哭。我感到,她温暖酸涩的眼 泪顺着我的脖子一路地滑下去…… 母亲做好饭以后,换上一件半新的衣服,白色的衣服上有水绿色的细小花朵。 在头上别了一枚玻璃发夹。她轻柔地抚摸着我的面庞。对我微笑,她的笑容温柔而 忧郁。像一轮滴着橘红色液体的残阳。她说,雪妮,别乱跑,在家乖乖呆着,我出 去一会儿。我惘然地望着她走上马路。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弥漫出酒精般迷醉的清香, 粉紫的花朵在风中像雨水一样地飘落。她走得非常快,只看到一个白色的瘦弱的身 影迅速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她这一出去就整晚都没回,父亲也没回。我搬张小板凳坐在门檐下的一块幽凉 的阴影里。两手托腮,双腿紧紧地拢在一起。目光呆滞地望着路口。记得那一天我 穿着白衣蓝裙,那是我的校服。 外面屋顶上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对面人家的洗澡花已经合拢了粉红的花瓣。偶 尔有一两只燕子平展着翅膀掠过房屋消失. 我有了一颗残疾而破裂溃烂的心灵。尽 管它的表面完好如初。 我不具备与他对抗的力量。只想逃离。我渴望摆脱这个家,渴望快快长大,好 带着母亲呼吸清爽宜人的空气,远离父亲目光森严的视线,远离愤怒和悲哀,远离 带给我疲惫和痛苦的家园! 我的离家情结就是这样产生的,那一年我只有6 岁。 于是,我便莫名其妙地常常跑到火车站去玩。 站台上摆放着一排涂着浅褐色油漆的木头长椅。每当南来北往的火车停靠站台 时,穿着白制服的营业员推着锃亮干净的餐车热情的吆喝,嗓音婉转甜美。玻璃窗 下的肉包子热气腾腾,散发出诱人的小麦香味和热气。引来许多人兴致勃勃地围绕。 有的背着黑色的皮包,有的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带。每张脸都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 我远距离地观望那一张张和我毫不相干却温暖而快乐的脸庞,躲在一旁,绽放出花 朵样甜美的笑容。 我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孤零零地,别人无法介人。 但我喜欢置身于人群中,看到他们的笑脸,藉此温暖自己。 就像一个人在幽凉清冷的树阴小巷里走,全身给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晒得暖洋 洋一样。 轨道边长满了大簇大簇纤长的芦苇和酒红色的野花。一阵风吹过,芦苇丛发出 像小松鼠跳动的声音。我采了野花,抓在手里。然后走在铁轨上,沿着钢轨做平衡 木式行走。我不断地掉下去又连续踩上去。胳膊呈展翅欲飞划动身体像春风杨柳柔 韧地折来折去。 当火车轰隆隆地飞掠而过,我站得远远的,用手捂住耳朵,背转身子。很紧张 的神情。总疑心轮盘下那团热乎乎的白雾会将我瘦弱单薄如纸的身躯吸进去。火车 长吼一声,渐行渐远,然后消失在前面拐角处。我茫然地呆望着,不知道它将通向 哪里?是遥远的远方吗?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吗? 是不是等我长大了,它也愿意带上我走? 也许,这些都是我对自由飞翔或者生活在别处的朦胧渴望吧。 我的童年是这样的枯燥乏味。没有电视,没有玩具,没有游戏,没有奶酪蛋糕, 没有伙伴…… 最快乐的事情,只是放暑假的时候,去外婆家小住一段。 那是我童年时期惟一的幸福,就像午后灿烂的阳光打在脸上,温暖明媚。看得 见却消逝得快。 古枫镇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风景优美。一派“小桥流水,古屋花丛”的乡 间韵致,四周环绕着历史悠久的城墙。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宽阔的马路两旁种着 开满粉白花朵的树,花瓣细脆柔软,风一吹,袅袅婷婷地飘落,落在眉梢、眼角。 双肩、脚下……满树满树的花,开得那么狂放,似乎是迷醉了般地开着。 外公早年丧妻,母亲的母亲分娩时因感染和失血过多而死。守寡多年的新外婆 穿着一双绣有牡丹花图案绣花鞋的小脚颤颤微微地走了进来。她是肤色白净神色沉 静的女子,终身未育。满头银丝在脑后编成一个简洁的髻,插上一根银簪,闪着清 幽的光芒。穿着朴素洁净的斜襟大布褂。非常干净。是那种沧桑之后的恬淡。在后 院,外婆养了一些鸡和一只猫。 晚饭时,外婆将新鲜的小鲫鱼拌好。站在院子,轻敲食碗,微仰着头,轻唤一 声,咪——声音拉得悠长而亲切,如无韵的短笛。待到老猫飞快地不知道从多远的 地方赶回来时。外婆佯装嗔怒,气乎乎地骂道:砍脑壳的,又跑到哪里疯去了?神 情宛如慈母责骂贪玩的孩童一样。老猫吃饱后,坐在外婆腿上,安闲神怡,呼噜噜 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我总是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温情脉脉。有如初春树枝上 刚刚吐出来的嫩芽,看得清上面白色的细微茸毛,充满纯真的生命气息。 这声悠长的呼唤像一串紫色的风铃,在我的心房叮叮当当地喧闹不休,浸润着 我的童年时期,少年时期,直至现在都无以忘怀。 小镇菜市场旁有一个简易的书摊,那是最吸引我的去处。 书摊的主人开着一家小门诊。一个端雅干净性情温和的中年女子。身世复杂据 说终身未嫁。脸上的浅笑包括她的眼神总有善解人意的温情。小人书的左上角用针 扎了小孔,然后用缝被子的粗麻绳穿孔而过,悬挂在钉有一排排钉子的白色布慢上。 它们如巫婆的咒语般蛊惑了我。仿佛一大片广阔的原野豁然涌现眼前。绿意盎 然,一往无前。我阴暗封闭如古城堡般的生命,因这原野里旺盛的草,漂亮的花一 点一点地鲜活起来。它极大地丰富了我的童年生活,也安慰了我那颗孤独涸湿的心 灵,从《三毛流浪记》、《绿野仙踪》。《渔夫和金鱼》……童话故事中,我开始 模糊地相信有一种力量是能够消减人们的痛苦和无助的,包括惘然。我如痴如醉地 沉浸在小人书所带来的妙曼世界中,直到炊烟四起,直到晚霞满天,直到外公摇着 大葵扇来镇上呼唤着我的名字。 然后,在街头买了一个嫩黄嫩黄的烤红薯。挽着外公的手臂往回走。成熟的稻 谷在风中散发出芳香。窄窄的高低不平的泥土街道,稀稀疏疏地种着几颗树。街边 陈旧的老房子,从外面望进去,里面如古井般阴暗幽深,古典的晚清造型,四角弯 弯翘起。大门正上悬挂着一个圆镜用以驱邪。有老人扎堆儿安闲地聊天。合作社红 漆斑驳的大门已经关上。街道上几条狗耷拉着脑袋,疲倦地走来走去,没有叫声。 我还喜欢在细雨连绵的日子里,撑着外婆的黑雨伞独自倘祥在城墙下。天很远, 城墙上空迷雾般的沉静,泛着古老的青色,上面覆盖着浓郁的大青藤。藤蔓粗壮, 绿叶葱郁。亮亮的雨丝下在溜滑的青石板路上。我张着嘴巴,大口地呼吸着雨中新 鲜甘甜的空气。 偶尔,迎面走来一位挎着篮子卖桅子花的小姑娘,她那两根齐刷刷的短辫子上 分别插了一朵桅子花,擦身而过,沁香袅绕。青石板的路面上有很多坑坑洼洼的缝 隙,缝隙里顽强的生长着球状的毛茸茸的蒲公英,斜风细雨中寂静地摇曳。我小心 地摘了几朵,拿着它站在墙头看下面喧嚣的马路和面目安详的人群。有附近村民肩 挑车驮着各种农副产品在此进行交易。 孤独的血液沿着我的四肢安详地循环;我已习惯它,并从中享受着它的乐趣。 我常常祈求不要开学,好让我日日过着这种飘泊自适的神仙生活。尽情地享受 看星、阅书、散步、看老猫的快乐。平和而温情,如同一支儿歌,一片绿盈盈的树 叶,一滴透明的水滴、一首童谣,一盆鲜花……让穿着娃娃罩衫的我仙子样可爱并 快活。使我知道人生除掉了愤怒和仇恨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而P 城的生活是多么的压抑刻板。父亲罗列出一大堆清规戒律。他不许我看与 课本无关的书籍。他只希望我受正统教育。他执拗地认为自己一生运程多蹇,主要 是由于成长过程中没有受到完整的教育。不许我对漂亮的衣裙流露出艳羡的目光。 让我以为美丽是有罪的。不许我有自己的兴趣……他固执地用这些不许围成一道一 道严密的铁丝网,将我禁烟在其中,无法自由呼吸。 他认为他有权利限制我的生活。而我也以为,他有。 他明白自己很难改造,所以换一种方式,把他所有的希望和遗憾都寄予我,对 我期望甚殷。 我的童年是在心灵的碰撞和孤独中完成的,留在我最初的生命记忆里的,是身 体里必须隐藏的残疾,父亲的愤怒,母亲的忧伤,外公外婆温暖的爱以及对自由生 活的向往,宿命力量的感知。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情绪积累和父母的忽略中。我结束 了我迷惘而疼痛的童年。 合适的土壤才能开出鲜艳的花朵,而我只能畸形的成长着,开出了一朵丑陋无 比,毫无清香的花朵! 我的性格特质带有许多阴暗面。我怯懦、敏感、自卑、孤僻、过分强烈的自尊、 迟钝的头脑。近乎于木讷的安静,神经质还有柔软的悲悯。而大方,甜美,明净, 自信,超迈、乐观等等这些光明的一面却不知何时逃逸得无所循形。 因为一直以来,我的生命中属于温暖的东西太少。没有安慰,没有赞许,没有 热爱,没有安全,没有倾述,没有歌声,没有微笑…… 书上说,一个从小过着美好生活的人才会有一颗很明媚很乐观的心。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孤独。 所有的这一切,总是有道理的。 时光如舟,远逝之水带走了永不回来的时间。 转眼间,我15岁了。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眉清目秀的姑娘。在P 城二中 上学。只是性格难以琢磨,常常会陷入沉默之中。眼睛里整日蒙着一层白雾似的, 有点恍惚也有点心不在焉,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尤其是不和男同学靠近。这不 能怪我,这是那些袜子和经年紧张的家庭气氛制造的后果。 童年的生活经验永远不会消失。它深藏在潜意识里。封存在生命的潘多拉盒子 里。在某个时候从盒里放飞出美丽或丑陋的感情,以潜意识的姿态摹然呈现。它是 一个人成长的出处,几乎从生命的底处规定着一个人的全部人生。 不过,我自己的生活倒是很平坦。一如柏油马路般的笔直延伸。尽管我置身在 一个动荡不安的环境里。我以为生活不过如此。没想到还有更可怕的厄难在不远的 前面等待着我。猝然降临,毫无预感。仿佛黑暗的大海里一个沉闷的浪头兜头掀来。 寒冷锥骨。泣涕撕耳。几乎毁灭了我的整个人生。 而这,进一步地加深了我对父亲的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