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女人们 租住的房子在城市最偏僻的角落。一幢陈旧的两层居民楼。房东全家住一楼。 二楼清一色地租给了外地人。房东是一对和善质朴的夫妻,有三个孩子。孩子们结 了婚没有搬出去,依然围绕在父母身边。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和乐融融的大家庭。我 上楼梯时,总是忍不住扭头看他们的饭厅。我喜欢看屋子里温暖的灯光和听笑语喧 哗的声音。 就是这样平淡的生活,对我,却是一种奢侈。可遇不可求,那会是一种幸福, 因为我的不幸福。所以我依然只能靠偷窥得到满足和喜悦。 我住在二楼一个小套间。面积很小的单身公寓。30多平方包括了厨房卫生间卧 室。虽然狭小但干净周全。 卧室的窗子上垂着淡黄色的粗布窗帘。墙壁雪白。浅绿色花纹地板砖看上去冰 凉而光亮。靠窗摆着一张双人席梦思软床。大朵大朵的碎花图案因为时间过久而显 得陈旧,像迟暮的日益衰老的美人。看着它,我突然想到,不知道有多少漂流的人 儿曾在这张残败的床垫上睡觉、做爱、欢笑和流泪。厨房里的墙壁和案板上贴满洁 白的瓷砖。木头的方桌,桌面上卷起了一层三夹板。采光较好,没有刺眼的阳光从 窗子里映射进来。房东说,这间房子直到下午才能见到阳光。 房东交给我钥匙的时候,我要求她把那张旧床搬走。自己去买了新的木床,衣 橱,厨房用品。叫了一辆旧货车,独自一人将这些东西运回家。一个暂时属于我自 己的家。 彭子健出差了,这些事只能自己做。指望不上他。 路过菜场时,看到有人踩着板车在卖花。顺便买了一盆海棠花,将它放在窗台 上。花儿绚丽地绽放着,叶片中间夹杂着几朵形如纺锤的花苞。是充满希望的花朵。 我对着笑容般美丽的花朵微笑,看着它们在微风中摇晃。 然后,将一张用木橡框镶着的临摹画挂在墙上,是凡高的《向日葵》。我喜欢 这个在阿尔小镇金色的向日葵地里割下自己左耳的画家。我想,所有出类拔革的人 是会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的。因为他们的灵魂站在无人企及的高处,寒意深深。凡 高色彩艳丽,线条笨拙的油画有质朴的温情,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 然后,到厨房去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将新买的碗盘等放进锅里煮,进行高温消 毒。二十分钟后,用白棉布擦拭碗盘杯子。 做着这些琐事时,我的心出奇地澄静。也许,只是因为我在自己的家里。 失去工作的我一边仔细浏览报纸上的招聘信息,一边频繁光顾N 城各类招聘大 会。5 天后,我被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聘为扫描员。走出熙熙攘攘的交流中心,仰 起头来看着天空,深蓝的天空,阳光从宽大的树枝间洒下来,丝丝缕缕地浮现在我 的脸上。 就这样,我成了公司的白领,第一次坐进打着隔板,装修豪华的写字楼,我的 心里竟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扫描员的涵义就是利用清华紫光扫描仪将图片输送到苹果电脑里。然后,经由 服务器来实现资源共享。比如五花八门的诸如丰胸,壮阳胶襄,冰淇淋,饮料等产 品的广告页,公司的CI手册,书籍插图等。每扫完一张照片,我就用铅笔在图片背 后标上记号。 工作弹性很大,没有固定作息时间。晚上经常加班,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公车上, 觉得身心疲惫。因为把自己透支得太彻底,我常常会便秘,头晕,不知所从,被工 作的意义折磨得脑子一片白茫茫的麻木。 星星朦胧,夜风清凉。我有些想念彭子健。想念那个灯火通明的大房子。 老板是一个离婚女人,年龄应该有三十五岁上下,穿着硬线条的职业装。身材 丰满,脸上有精心修饰过的美丽,却毫无表情。脖子上的皮肤写着沧桑。常常昂起 头挺直身子,穿着镶珍珠的达芙莲高跟鞋走进走出,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尖锐 的声音,不言而喻的威仪。公司所有的事务由助理负责。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话。一 句也不。视若无物。 或许,她喜欢把玩这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吧。恰如其分的沉默,是一种向对方宣 战权力的方式。过度了,则会让人感到冷气袭来,望之可畏,如同一把刷着朱红油 漆的清朝太师椅,古老而阴森。 我知道这样的女人是不能卸妆的,否则将很难看。一张被岁月和野心摧残的脸, 正在加速度的凋零。虽然有独特动人的效果,有君临天下的控制感,却不见得有任 何快乐可言。这样的女人很多,比如杜拉斯,唐纳薇,夏奈尔,慈禧太后。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要不你玩它,要不就心甘情愿地被它玩弄于股掌之间,世 间就是如此简单,非此即彼。一切兼同此理。 同事们之间也是噤若寒蝉,各自低头做事,像贼一样的互相防范。虽然大家的 软皮转椅相距飓尺,却永远无法感知彼此的冷暖和喜忧。 其实我加班干的活就是为一套服装厂一的CI手册扫描照片。我扫了整整十天, 拿鼠标拿得手抽筋。那天,窗外一片隧道般的漆黑。听到城市高处呼啸的风像《聊 斋志异》里冤死的游魂,凄厉无助地低吟着。深黑的天空上有模糊不清的星光。城 市在沉睡之中。房间里寂静空旷。看着密匝的电脑,盘根错节的电线,雪花样散落 在工作台上的图片和一点一点泛白起来的曙光。 我感到绝望,绝望得没有天地日月之分。 我想我不能再做下去了。否则我会把自己做死。 扫完最后一张图片后,关上主机,把那针尖一样的铅笔扔进了公司的抽水马桶。 这份工作做了不到一个月。 我不喜欢被奴役的感觉。当我不喜欢时,我会选择逃离。 我走在繁华街区拥挤的人群中。手臂下夹着几份报纸。 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饮品店停了下来。买了一大杯可口可乐,一碗炒冰,还有 辣翅。我在广场的花园里,挑了一棵紫荆花树坐下。一边看着商场台阶上的陌生人 群,一边慢条斯理地吃食物。一半小时以前我重新拥有了一份工作。公司在南京路 上的一家高尚写字楼。环境极其豪华。电梯宽敞干净,进进出出的人衣着光鲜,举 止矜持,都有一张傲白的脸和见惯不怪的淡定。大家有距离地站立,疏离而冷漠。 我在电梯里看到自己纸壳一样的套装和略微拘谨的神情。化得不怎么地道的妆容。 我感觉自己与电梯上空轻柔的冷风不太谐调。但是我强自镇定。 走出大楼,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情比较愉快。 这是一家有近百人的电脑公司。经销品牌电脑、兼容机。扫描仪、打印机、复 印机、墨盒、光盘……包罗万象。有七家连锁店,分布在N 城的各个繁华地段。设 有企划部、市场部。人事部、培训部、财务部等五个部门。我分在企划部,工作比 较繁琐,就是收集公司和网站上有关IT行业的各类信息及层出不穷的新闻事件,进 行内容编辑。定期推出一份报纸。同时协助各连锁店组织市场推广活动。对我来说, 工作量的确是大了一点儿,但私企就是这样,一人多用是一贯的用人原则。每天的 时间都排得满满的,就像一杯始终装满水的玻璃杯。 每天清早,我坐空调大巴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上班。开始一两天很不习惯。花时 间等车,车还没停稳,骚动的人群已经蜂拥了上去。车厢里挤得密不透风。只听到 粗重的呼吸直往耳朵里灌,热乎乎地,感觉自己像夹心饼中间的馅仁一样,搞得我 心情很烦躁。有两次差点迟到。后来索性提前半个小时出发,车里空荡多了,呼吸 着早晨清新的空气,看着微微摇晃的绿色树木,心情也跟着活泛起来。 对我来说,这样的工作还是比较累人的。但最起码,对象是我热爱的文字。沉 默的文字,这使我有安全感。因为不必要过多地与人说话。每天穿着打领结的白衬 衣,蓝黑的一步裙和黑色褡绊平底皮鞋,对每一个与我有工作关系的人,谦和地微 笑,轻柔地说你好,然后从容应对。女同事们都穿高跟鞋。除了我以外。我能感觉 她们异样复杂的眼光,偷偷地注视着我的平底鞋,充满猜测和费解。 33层大厦的顶楼,近500 米的空间,摆满上百台电脑。封闭的冷空调吹得人直 打哆嗦,无法呼吸。吊顶的天花板,蓝色的隔板,摆满绿色植物的过道里脸色淡漠 的人。午休时,我常常站在宽大的玻璃窗后面,眺望矗立的高楼大厦和苍茫澄澈的 海水,远远地,在阳光下晃动,玉带似的横亘在大地的尽头。 同事们工作台的抽屉里堆放着琳琅满目的奶糖、口香糖、红泥花生、话梅等零 食。上班时间可以自由地吃饼干,玩ICQ ,戴着耳机听MP,下载黄色笑话,然后用 公司信箱发给同事和朋友,嚼着蓝箭口香糖,用化名在公司的论坛上发表一些措辞 激烈不敢当面坦诚的言论,以泄心头之恨。大部分同事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躲在电脑 蓝屏后面,似笑非笑地做些与工作有关或无关的事情,沉醉在网络的虚拟浩瀚之中。 下班时间也不舍得回家,表面看起来很有敬业精神,其实,无非是趁老板不在时, 做些看影碟,煲电话粥。网上打牌之类的假公济私的事情。反正,只要接通54K 的 猫,随时都有整个地球的陌生人在网络的彼端出现,陪你做着各种你喜欢做的事情, 比如,聊天,游戏,打牌等等。以相同的姿势和你并肩,只为了寻找和互相给予一 份空洞的温暖。 这一刻的他们是不寂寞的,是快乐的,如同蛋糕表面那层艳丽甜腻的奶油。 世界有时很大,但又很小,五大洲缩小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地球村。 我们办公室有两个部门,企划部和人事部,人事部只有经理马和打字员虹。虹 有着圆圆的脸蛋,黑黑的眼睛友好而亲切。马是位干练的政工女干部,做事严丝密 缝一丝不苟,井然有序。穿着考究的职业装,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虽说是五 十开外的人了,却一点儿也没显出老态来,反而处处显出中年的稳健沉着。只是训 斥虹时却像一个素质低下毫无修养的妇女。 于是,你的感觉为之错乱。 这种无法统一和无法确信的心情,使人迷茫。她在公司算是老资格了,据说是 总经理的亲戚。 企划部三个人,经理华,我,还有一个做网页的叫明的男孩。他是一个温顺沉 默的男孩。轻言细语。慢条斯理。而我知道,他的ICQ 里有一长串陌生女人的名单, 取着香艳的名字,那是他工作时间的浓油赤酱。ICQ 是最容易认识陌生人的地方。 或许,这个城市天生适合模棱两可的聊天,不适合面对面的沟通。 看不到脸,也不知道彼此的真实,可以赤裸裸地说,不必讨好别人。 经理华是一个三十四岁的未婚女人。褐色的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有点儿像奥 黛丽·赫本在《珠光宝气》里的样子。穿昂贵的黑色职业装,画着夸张的眼线和唇 线。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孔,就像技术尖端的防御系统,让你看不到她的一点内心。 淡蓝的眼睛有一种冷冷的从容和傲慢的自信。宛如医生以手术刀般的眼光探究着病 人的伤口。这双眼睛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仿佛世界突然间变得局促起来,像山峰之 间一条窄窄的狭谷。 她的办公桌上却搞得一塌糊涂。铅笔、纸片、笔记本,厚厚的牛皮纸袋堆得像 一座小小的富士山。吃剩的鲜奶翻倒在办公桌上。大玻璃杯里泡着隔夜的红枣茶, 杯壁粘满黄色的茶垢,看得清水面上漂浮的白色霉斑。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有着反复无常的老姑娘脾性,让人难以捉摸,心情起伏 跌宕,完全无法预料,就像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片头所暗示的,纽约既是一个 地狱又是一个天堂,华的情绪如同纽约这座扑朔迷离的城市。 我想,这种心理范畴的毛病,应该只有良好的婚姻才能医治。 老总不在时,握着话筒长时间聊天。旁若无人的交叉着两只脚,高高地翘在办 公桌上,身子深陷在柔软的椅背上。说话时夹杂着半吊子的英文,语句里有一些和 年龄不相称的感叹词。例如:呀!哇塞!酷呆了!YEAH!她在用这样的语句与潮流 握手,留住青春残余的落寞痕迹。谈兴正浓时,自得其乐地咧着嘴巴放肆大笑,笑 声听过去尖利而狂放,毛骨悚然,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射雕英雄传》中的魔女 梅超风。 因为她的高傲和怪癖。在公司里人缘并不好。当然,她也不屑于和公司那一帮 人打交道,除了公司高层领导之外。 上班的第一天,华就给了我一个小小的刺激。当我拿着一份上任同仁作的报表 询问华时,华斜瞟了我一眼,手指依然敲击着键盘,冷冷地说,自己的事自己搞掂。 同事之间不再意味着大家庭中的一员,不可能有半点提携和照顾之心。 要么淘汰出局。要么是快速适应工作,别无它路。 我利用中午午休的时间琢磨大堆的资料,报表,企划方案。努力总是有回报的, 半个月后我的工作就基本上路了。 在办公室我安静沉稳地工作,不允许自己出一点差错。过分的严谨使同事们觉 得我性情古怪。 午休时,当大帮同事们围在一起热情如火地谈着电视连续剧的时候,我神情冷 淡地一言不发。因为我知道用不了一会儿,他们的聊天就会转化成聊人。说三道四, 人云亦云,在唾沫飞溅中滋生着是非,不负责任的传播着别人的隐私,让人疲倦。 这天下午,我正坐在办公桌草拟着一份文稿,突然听到马高亢而愤怒的嗓音。 马拿着几张文件,快步走到虹跟前,雕塑一样地位立着,肥胖的手指着虹大声 嚷道,你这个女孩怎么这么笨?你这脑袋究竟是猪脑还是人脑。现在赶快给我重排, 中午之前必须给我。真是叫人头疼。 说完这番话,马挺着身板优雅地走到座位上。 我抬头看到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圈儿。但终究没有流 下来,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工作。 我相信很多人都听到了马粗鄙的骂声。大家沉默着,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这就 是办公室。这一刻,我倒想念学校那斯斯文文的气氛来。虽然校舍简陋,同事之间 却笑语相迎,和谐友好。 女人,请不要与女人为敌! 男人之间可以称兄道弟,可以桃园三结义。可以挲血为盟。可以义薄云天。同 是同性,同在承受男权社会男性意识强加给女性的不公,如果不能做到惺惺相惜, 至少,也不必手起刀落地相煎何太急吧? 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一旦有了点权力后就变得颐使气指?是权力的膨胀吗? 也许,她的刁难在她而言只不过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好而已。但对于承受者来说, 简直是天塌下来般的漆黑沉闷,暗无天日。为什么不用温暖关切的待人态度,满含 微笑地将工作上的尖刺变成一朵朵馨香的玫瑰? 大概,女人们先天就喜欢自相残杀,彼此施压吧。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我感到如履薄冰。每件事都力求做得完美,不让华挑刺。 特别是在她心情低劣的时候。每天都有彬彬有礼举止文雅前来求职的青年,也每天 都有申请离职的。公司决策部门称此举是为了更换新鲜血液,保持公司旺盛的生命 力。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心潮澎湃。 昨天还是同事,有可能今天就不知身在何方,那沟通感情还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是 要散的。 我开始厌恶起这份工作来、我能感觉到所有的利用和被利用,虚伪和欺诈。任 何职业和收人,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价值。永 远惊惧不已,永远不会有一种永久的安定感。所有的安定都是即兴的,相对的,虚 假的,快餐式的…… 记得以前看过的怀旧片《魂断蓝桥》,有一句台词让我过耳不忘。当那个跳芭 蕾舞的女孩凯蒂为了真挚的友谊辞掉工作后,磕磕碰碰地四处求职,依然无果。而 费雯丽扮演的玛拉恰好又患病了。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沦为娼妓,用赚来的钱 吃饭,付房租,为玛拉买药治病。当玛拉察觉后,她悲悲凄凄地望着玛拉说,我们 没有工作,没有人会娶我们。 这句台词让我因震惊而深思,甚至无话可说。 是的,为了生活下去,我们必需工作,必需忍耐,必需克制,必须适应商业社 会里扭曲的游戏规则,必需往上爬。 一个星期又过了。时光飞逝。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总结一周工作纪要。听到背 后华和她的女友,一个面目平凡,脸上满是痤疮的女孩亲热的聊天,娇嗲甜腻,亲 切自如。如同一杯可口的草萄冰淇淋。 依她自视甚高的个性,她只能跟这类淳朴的女孩作朋友。因为她们知道如何宽 容她,她们没有回头率的脸庞恰好地衬托出她如同风沙样无声流泻的美丽来。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马皱着眉头,不胜厌烦的样子。 我在心里淡淡一笑,复又低头工作。身后传来华冷漠的、不容抵抗的声音,雪 妮,我的朋友想用你的电脑收收电子邮件,你起来,让她用一下! 我沉默了片刻,脑子里快速地盘算着。决定不予理睬。因为这是工作时间c 考 虑了一下,对她的这个问题作出合理的并不冒犯的回答。 我平静地说,等一下吧。我的工作纪要就要写完了。 雪妮!华很严厉地喊了一声。 华命令式的口吻刺激了我。可能是以前大顺从她了,而那种不情愿的顺从一旦 达到极限,便发酵似地化作一种强烈的反叛。 华,十分钟以后就可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也许从来没有遭到过手下的婉拒,对她从来都是俯首帖耳, 语气一下子变得刻薄而专制,她说,雪妮,你还要我重复一遍吗? 那个满脸痤疮的女孩马上柔声地说,华,没事的。人家是工作嘛,反正我只是 收发邮件而已。不急的。 我压抑着心里的愤懑,低下头工作。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我知道她们都在装糊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就是因为 她是企划部经理吗,不就是因为她和副总关系不错吗?不就是因为她曾在电视台作 过节目主持人吗? 我听到背后华手里的笔,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事情平息后,她们仍在聊天, 声音淑女般细小,没有了不加掩饰地说笑。那个女孩还是走了,并没有等着用我的 电脑。因为她包里的手机振铃响了起来。 离下班前十五分钟。华拿着一份产品资料走到我跟前。眼神尖厉,分明有一丝 愠怒的光,冷冷地望着我说,雪妮,按要求设计一份市场调查报告,下班前给我。 我受够她的傲视和冷漠,却不能有任何怨言。 下班后同事们都走了。办公室只有华和我。 一个小时后,我拿着市场调查报告走到华面前。她把头埋在一本IT杂志里面。 她没有抬头,懒懒地接过报告,认真翻阅起来,嘴里掠过一丝讥消的笑意,不 满地说,这就是你写的市场调查报告,完全没有按我的要求来写。 华,没问题,我现在就修改。 雪妮,你最好给我小心点,想进企划部的人多的是。她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眼 神像一束锋利的刀光,直戳人心。 说完这句话后。华背着包大步地走了出去。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分钟后,估计华下电梯后。才走出门。 出得办公室来,夜幕已降临。这是一个疲惫的黄昏。我的步子拖沓,楼下的保 安对我视而不见。 我就这样走进黄昏降临的溶溶暮色里,木然地望了望天空,星星还没有绽放。 城市上空却飘起了零星小雨。街头依然车水马龙,在这个生活节奏快的都市里,每 个人都是行色匆匆,每张脸孔似乎都在茫然地渴望着什么。几个穿西装的男人夹着 公文包沉闷地走着。心事重重的样子,迈着破碎放肆的步伐穿越过喧嚣寂静的马路。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是同类人,有一颗柔软、易脆、纯真、透明而又渴望温暖的心。 路上的行人使我稍稍得到了慰藉。有时候只有看到同类才仿佛会变得好起来。 获得力量。现实中的问题并不是独我所有,人人都有自己疲于应对的麻烦。对每个 人来说,都不会只是坦途,或者金色的阳光大道。 有人说,成人的方式就是要控制住自己的痛苦,让它像插人身体的刀刃,钝重 地发不出声音。但是锐不可当地进人。 忍着吧,生活就是这样残酷。达尔文的适者生存弱肉强食永不过时。至少,还 能从别处找到安慰。例如美食,美衣,别人的痛苦,电影,书籍…… 就像恢弘绚丽的网络世界,日新月异,精彩纷呈。 我的生活不会一直这么糟糕下去,我也不会始终孤单一人。也许,明天,明天 一过,一切又会有所不同。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自我鼓励。轻轻交握住自己的双手。 公司今天在酒店举行周年庆祝。地点选择在五星级酒店的上海厅。作为企划部 职员我必须提前去布置会场,这样的事情通常都是我一个人来做。 200 平米的大厅里穿梭着一屋子衣着人时的情色男女。看起来精神抖擞,功成 名就。身份有银行,电脑,贸易,新闻,政府等各界人士。其中不乏电视上常见的 熟面孔。电视台的摄影人员在拍摄着。很多人在握手,亲切交谈,和颜悦色,相互 之间似乎充满了爱和关怀。世界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 浓妆的华站在讲台上仪态万方的报幕,声音如少女般甜美婉转,肤色嫣红。容 光焕发。她一向渴望成为全场的亮点,渴望炫目的灯光,渴望如潮的掌声。 看到台上含笑的华,谁能不认为她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白领丽人呢。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台上有请来的歌舞团在表演节目,载歌载舞。还有男主 持人在台上插科打浑。公司为每个客人准备了一块手表。这些东西暂时交由我保管。 我将它藏在一个不易为人觉察的角落里。 吃饭的间隙,我想起那些礼品。心里放心不下,因为人多手杂,丢失东西是常 有的事。当我走到那个昏暗的角落,猛然止住了脚步。我发现华蹲在纸箱前,脸埋 在阴暗中,不慌不忙地将礼品一把把地往她的包里塞。 她看见我,赫然一笑,说,来,你也拿一点吧,反正是公司的。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 然后,转身走回到喧闹的大厅去。内心开始嘲笑并且波澜不惊。 吃完饭后,大家都争着拍照留影。华笑容甜美地走到我身边,亲密万状地搂着 我,要求摄影师给我们拍一张合影。我知道她的良苦用心。 相片冲洗后,我们谁也没有要那张照片。 其实她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不过是没人说而已。上个月举办促销活动时, 她就虚开了一张发票,毫不费力地就挣了1000元。 我佩服的是她的泰然处之,若无其事,堕落得不留一丝痕迹。无论是脸上还是 在心上。 女人在强势男人面前要表现出优雅,妩媚的柔和一面,在男下属面前要证明自 己肚能撑船的宽容大量,唯独在女下属面前一点儿也不心慈手软,反而有一种置之 于死地而后快的忿@。 然而,华和马也是矛盾挺大的,经常一个星期不讲话。除非万不得已。 也许她们在相互嫉妒,各不相让。所以她们的心灵扭曲得难看又丑陋。 装修豪华绿化漂亮的办公室渐渐地让我感到窒息,空气里飘浮着过量的二氧化 碳,磁辐射和灰尘的气味。 在华偷公司礼品事件后,马也发生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公司订做了一 些冬用制服。布料的选择,厂家均是马全权负责。有人在公司论坛上发帖子,公开 了交易下隐藏的秘密。那些西装其实只值300 元,而马上报的价格却是600 元。公 司100 多个员工。谁都不是白痴。掐指一算,利润的确非常丰厚。 老总找马谈了两次话,事情终究不了了之。 这就是公司:营私舞弊,蝇营狗苟,拉帮结派,察言观色,竭尽所能贪污,占 小便宜,偷懒,谩骂,恃强凌弱…… 我只能容忍,只能假装不知道。我是如此渺小,又有何能力来改变什么呢?母 亲血液中固有的,容忍的基因在有意或无意中熏陶了我。 “五·一”的时候,公司去度假村庆祝。 所有的员工都聚集在度假村里的一个歌舞厅中。顶棚上典雅的豪华吊灯,闪烁 着五颜六色的光,显得迷离而温馨。每张桌上都摆放着一瓶玫瑰,没有生命力,却 依然强撑出一份清新与芬芳。 做完了所有的前期工作后,我坐在暗沉沉的座位上,静静地观看舞台上的表演。 晚会照例是由华主持。 她喜欢许多双眼睛注意她,喜欢多彩的灯光齐刷刷地照着她。 在喧闹的音乐声中,我看到华侧着脸在阴影中不停地喝啤酒。她的茶几上已经 堆满了空下去的罐装啤酒瓶。 她款款走到舞台中央,抬起如花般娇艳的脸,笑容灿烂,大声地说,下一个节 目由销售部的林演唱“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报完节目以后,她弯下腰,无比挑逗地问台下的观众,爱不爱?连问了三次, 台下的观众也热血沸腾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她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放荡妖媚,说话时骨头都酥软了。看得出来,她已 经醉意迷蒙了。 午夜里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早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 然还记得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所有的故事只是一首歌…… 舞台上传来林忧郁痴情的歌声,我看到华低着头拿起易拉罐一饮而尽。 幽暗的灯光下,我无法猜测她的内心。 两分钟后,她捂着嘴摇摇晃晃地往洗手间方向冲去。我悄悄地尾随其后。她刚 冲进里面,就吐了。身子迅速地如一条泥鳅一样地瘫软在冷湿的瓷砖上,脸上扭曲 着痛苦而凄艳的表情。妆痕狼藉,看过去憔摔得像个妇人,喉咙里发出孩子般痛苦 万状的哭声来,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冷若冰霜不可一世。 我吃力地把她扶起来。然后拧开水龙头,用手捧一把凉水冲到她脸上。她费力 地睁开眼睛,非常抑郁,嘴里模糊地发出声音。她说,我要回家,送我去利达小区 三栋201 室。 我搀扶着他,步履踉跄地走到大街上去拦TAXT车。站在马路旁,冲着一辆开过 来的红色捷达,用力地挥挥手。 华在TAX 车里已经睡着了。她醉得一塌糊涂。 车停在华的公寓楼前,华醒了。 当她费力地打开门出来的时候,低声地说,雪妮,谢谢你送我。 目送着她醺然地走向昏暗楼道里的背影,孤单而瘦削,失魂落魄,像一株飓风 中的芦草! 这件事使我看到了华内在的另一面,脆弱的一面。也让我更加透彻地认识到婚 姻的重要性。华之所以悲痛不已,说出来原因很简单,她失恋了。纵然是另类时尚 如华这样的女人,也终是逃不脱对婚姻的依恋。 想一想再过几年我也要到她那个年龄,心里就寒颤不已! 这几天公司高层领导严肃地夹着公文包,鱼贯而人地聚集在会议室。北京、上 海的股东也坐飞机赶来参加了会议。表情肃穆,神色端凝,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尽管每天仍然有新员工来面试,马也依然端足了架子接待那些谦恭的求职者。 可我发现来辞职的比求职的更多。这使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真不知道失去了 工作,彭子健会怎么看待我? 让我惊讶的是虹也提出辞职。虹一脸甜蜜地说,雪妮,我要走了。我和林租了 个门面,我实在不能忍受公司里的气氛,毫无尊严,混灭个性,怀着奴性十足的自 卑感讨得一份微薄的薪水。 我真羡慕虹,有男朋友跟她共进退,两个人共同做着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感 情大概是要牢靠坚固一些吧。激情只不过是一张保鲜纸而已。而我和彭子健之间, 为什么就没有漂泊之后的宁静感呢?从来就没有过。为什么呢?.办公室少了一个 人,冷清了许多。马也没有大嗓门的说话,我感到平静的表象下掩藏着一股汹涌的 潮水。 华时时借故出去,办公室使人焦躁不安。 当会议室的玻璃门打开时,衣着考究的领导们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低头做事 的同事们暗暗地望向那扇冰冷透明的玻璃门。稍顷,复又沉默对着电脑做着各自的 工作。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变成了风中微微摇坠的秋千,一端是炙热的沉重,一端 是轻飘浮云。 三天后的上午,公司将所有员工聚集在偌大的培训室里,简单地召开了一个会 议。员工们汇聚一堂,神色肃穆,空气紧张。窗外的云层越来越低,有闪雷滚过, 雨点顷刻之间就砸下来了。 在强劲有力的雨声中。马掷地有声地宣读了公司文件。原来公司要求每个员工 向银行贷款两万元,公司做担保人。由公司负责偿还贷款及利息。公司给每个员工 准备了一张申请表和保证书,以这种方式迅速聚敛的大笔资金将用于扩大公司的规 模。 很多人在银行贷款申请单上签字了,我没有。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明白这张银行 贷款申请表和公司的保证书的确切含义。公司每天都有新人进,每天都有员工辞职, 这种保证又有多少时效性。 我的拒签很快就得到了回答,公司炒了我。因为我不再有利用的价值。 我又失去工作了。 连叹息的时间都没有。拿着简历和证件挤进人头攒动的人才市场。这是每一个 漂泊在外的人必须学会做的事情。一觉醒来从头做起。生活是如此的不安定,昨天 还嫌空调里的二氧化碳过量,今天就成了无业游民流浪街头。这样的日子几人能忍 受和坚持得下来? 而这,就是离开家园的代价。 已经一个多月了,依然一无所获,看来这次我不走运。翻开报纸上的人才版, 有很多真假参半的职业信息。比如收银员,文员,业务员,保安,群众演员等诸如 此类。我并不贬低任何劳动的价值,但是,我实在是对这些工作毫无兴趣。只需把 一个工作日放在东芝复印机上复印一下,就可以克隆出一大批一模一样的日子。一 天又一天,损耗,贫穷,麻木,消磨,疲软……到月底换取维持肚皮的几百元薪水。 前途并不光明,随时被炒鱿鱼,没有任何稳定可言。 我不再去人才市场,四处碰壁,跌跌撞撞,心里无比沮丧,痛彻心扉地认识到, 因为我的年龄和学历的缘故,我已不太可能找到理想的职业。前途的确有些坎坷。 此时,我深悔当初执意辍学的草率。真是少不更事,又完全头脑简单不知深浅, 当时很不成熟的一个选择完全改变了本该灿烂的人生。 我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对的。他有理由暴怒。 我开始尝试写作。说来,这应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惟一的谋生技能。虽然写作 是太随意太自由散漫的职业,并且又非常缺乏安全感。但除了写字,也实在不知道 自己还可以做什么。而生存又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像葡萄牙的那个写(惶然录》的费尔南多·佩索阿意识到的那样,在没有什么 地方可去,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没有什么朋友可拜访,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书可读的 时候,每天傍晚以后,就回到那间租来的房间写作,用写作来打发漫漫长夜。 写作本身就是在抒发自己的感情。有时对于写作者来说,确实如此。 我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就像关进密不透风的箱子里一样,试探着写一些 关于爱的利落简洁的中篇。对着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一直地写。时间意识渐 渐混沌,在白天和黑夜的更迭中我涂鸦着我的房租,我的水电,我的衣服、我的食 物…… 我感觉被生活这股强大的力量所驱逐,只有不停地奔跑,奔跑。纵使衰竭也要 奔跑。我把稿子邮寄给N 城一家较有影响力的文学刊物上。 在我看来,写小说应是我的一株无心之柳,一种迫于无奈的选择。 或许,上帝是仁慈的,当他把你所有的门都封死时,他还会给你留一扇窗户。 那些小说很快被陆续刊发。在读者群中引起反响,如同一枚小石子坠入湖心,泛起 一波一波的涟漪。始料不及。编辑转来了很多读者的来信。一时间,采访和约稿频 繁。 惶恐不安的心情在领到第一笔稿费后,开始有些好转。赚钱的欲念却在心里野 火燎原般的燃烧,同时为数家杂志撰稿,同时开工,并且力求精益求精。我相信我 的敬业精神并不比那些在办公事里的OFFICE小姐逊色。有时也为电台做文字编辑, 广告文案。偶尔出去买菜,提着菜篮四处张望,街头巷尾凡人趣事,皆成文稿投去 报社……晚上长时间的写作,抽茶花烟,持续到天色发白才罢休。 这一刻,我是为了生活而工作。 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我慢慢习惯穿着睡衣在家里写作和阅读的生活方式。 虽然过于慵懒而任性。毫无秩序,并且灵魂深处始终占据着挥之不去的空虚感。 可是,又能怎样呢? 我看很多书并与先哲对话。在房间的地板上到处都散落着书。杜拉斯,昆德拉, 萧红,海明威,也看历史和神话。看书看累了的时候,就打开门,趴到阳台上,看 房东家的孙子在地下蹒跚学步牙牙学语。 写作虽然是一份艰苦而寂寞的职业。然而也有无与伦比的好处。其一是可以避 免交流。而我自小就是一个不善于和别人交谈的女子。其二是远离现实生活中的尔 虞我诈和相互诋毁,可以安安静静地想心事写小说和读书。我是一个没有心机的人。 太多的事情我做不来。无能研究领导的脸色,不善于动用口蜜腹剑,见风使舵,无 耻地阿谀等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其三是除非我不想写,不必担心被炒鱿鱼。 世事无绝对的称心如意,就像希望花园里的花朵在一夜间全部绽放。那是异想 天开,跟自己过不去。